十几啷当岁,有几个女孩没有玩过瓦弹子?
手里攥着,书包放着,口袋揣着,瓦蛋子随身带,只要两三个凑到一起,不约而同掏出瓦蛋子。
草路边、柴堆旁、操场上,不择土坡与洼地,不管早晚与阴晴,瓦弹子随时灰头土脸地蹦跳起来。课桌当然最好,方方正正,瓦弹子犹如穿上水晶鞋脚底滑滑溜溜,但受限于上学与下课时间。家里饭桌更不行,大人必然一笤帚打上头:你个败家子,糟蹋了好桌子,下次吃饭蹲到茅坑边?
所谓瓦弹子,顾名思义,用瓦砾、碎砖与石子做成。起初这些物什有棱有角面目嶙峋,硌疼手心,于是,瓦对瓦、砖对砖、石子对石子互相摩擦 ,只要功夫深,能磨到像玻璃弹珠一样圆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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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女孩子对瓦弹子进行改良,把灰头土脸的瓦砾装进布包,缝成茨菇与荸荠一样大小,这样,看起来洋气,用起来养手。
随着日子好得能够填饱肚皮了,有人别出心裁,用玉米、蜀黍与大麦粒代替瓦砾装进布包,这样精致得多,也滑溜得多,不过叫法发生改变,小的依旧叫瓦弹子,大的叫沙包。不过要是被大人发现糟蹋粮食,少不了横眉竖眼地骂几句。
我很少投掷沙包,相当长时间,只对玩瓦弹子感兴趣,就跟踢毽子与跳绳一样,动作简单,我们却讲究个输赢,玩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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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到十二三岁,突然有一天,发现伙伴握有一种猪脚骨头,大小仍旧跟荸荠与茨菇差不多,不过四方四正,中间凹了进去。
具体形状难以用语言描述,上网搜一搜,谢天谢地,出来了,跟年少时候玩的瓦蛋一模一样,喏,看下图。
我们把猪脚爪当做瓦弹子,玩得兴趣盎然,爱不释手。
猪有四条腿脚,但这种形状的骨头只有两个,不记得长在猪前脚还是猪后脚,鸡鸭鹅羊也有脚骨头,但形状不一样,没法代替。
虽然日子向好,但对于普通庄户人家,不是想吃猪脚爪就舍得掏钱买。
只有家境富有的女生,才容易聚齐一副猪脚骨瓦弹子(四个为一副),时常被一群女生簇拥在中间,好像她手里攥住的奇珍异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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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别人放鞭炮自己想打雷的年纪,我也想拥有一副自己的瓦弹子,而不是看别人脸色借别人的。
有时走在人家门前屋后,看到地上散着吃过的骨头残渣,总要蹲下身,在垃圾里扒拉一阵,期望披沙沥金,找到一个那种形状的猪脚骨。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好运怎么偏偏落到我头上呢?
就在我越来越失望的时候,机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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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早上,我看到南墩子孙大成在河码头洗猪脚爪,他女人正在做月子,需要补身子。
我想请他把吃过的猪脚爪骨头留给我,可是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父亲拎着个竹筐,从芦苇荡回来,我把想法告诉了父亲。
父亲白了我一眼,不说话,呼呼喝起稀粥来,一碗,两碗。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犯了错,等待老师处罚。
三碗稀粥下肚,父亲用手掌一抹嘴,霍地站起来,噗嗤噗嗤朝外走,走过那座连接南北河沟的木板桥,我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孙大成正站在铁锅旁边,葱蒜生姜爆炒猪脚爪,香味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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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脸上堆笑,同时巷子口扛竹竿直来直去,说大成啊,我家二丫想要脚骨头做瓦弹子,你家今天吃猪脚爪,骨头能不能留给二丫啊?回头我荡里捞上小鱼,给你家花猫分一些。
孙大成笑着说,这个没事,吃肉又不吃骨头,骨头天生要倒掉。
听到这话,父亲把身后的我拉上前一步,说二丫,快难为(感谢)大成哥。
父亲一贯冷面与木讷,像这么活络,难得一见。
出得孙大成家,我一蹦三尺高,为自己即将拥有两个骨头瓦弹子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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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晌午,母亲从田里上来,在锅屋里做中饭,我在巷子口编柴帘,想想不放心,就走到母亲跟前,让她再去叮嘱孙大成几句,不要把猪脚骨头扔给狗。
母亲不以为然,孙大成答应了就行,又不是什么值钱货。
经不住我一再纠缠,母亲这才从锅膛口站起,一边走小桥, 一边掸掉身上的草木灰。
大成子,大成子,母亲人没到,大嗓门先到。大成被二爷喊走了,孙大嫂在里屋应和。
我和母亲一脚跨进,只见孙大嫂头上缠着三角巾,怀里抱着花猫一样大小的婴儿。
噢,猪脚爪还没有烀烂呢,脚骨头肯定留给二丫,孙大嫂爽快答应。
这下,我彻底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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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着四只猪脚爪至少要吃两天,我在第二天放学之后去拿骨头。
孙大嫂一拍脑门,哎呀,忘记啦,把骨头倒进屋后灰堆了(垃圾堆)。
我心中存有一丝侥幸,只要不被狗叼走就好。我用树枝扒拉灰堆,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也没有找到一块我想要的骨头。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嘴撅得高高,能当秤勾挂油瓶了。父亲暴脾气发作,要去找孙大成说道,被二哥阻拦:痴得了,屁大点事, 值得吗?
当天夜里,我继续扒拉灰堆,碎骨头星星一样慢慢靠拢慢慢集聚,簇拥在一起,闪闪发亮,变成四个骨头瓦弹子 。
生怕它们像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走,我紧紧攥住,这下,拳头也通体发光,成了金灿灿的火球,我咯咯大笑。梦醒之后,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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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学,见邻班王秀娟摆弄两只新崭崭骨头瓦弹,我心里起了疑惑,问她哪里来的,她说跟姐姐要的,姐姐还答应她,下次再吃猪脚爪,就能凑齐四只瓦弹子了。
我恍然大悟,王秀娟是孙大成嫡亲小姨子。
我回家说了这事。
母亲说孙大成女人不地道,要给自家妹子就明说,别人又不会明晃晃上门抢骨头。
父亲气不过,不顾母亲阻拦,卖了一些积攒的鸭蛋,买回家四只猪脚爪,我终于得到两只骨头瓦弹。
自此,我不好意思再提猪脚爪,父母们也渐渐忘了这件事情。
也有女生只有两只骨头瓦弹,下课后或者半路上,我们凑成一副 ,一起玩,比过去有底气多了,不用看别人脸色,也不再担心随时被别人拿走。
我自己,以未能拥有一副完整的猪骨头瓦弹子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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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 接下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猪脚骨瓦弹渐渐失去了兴趣?
是从读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希望自己十个指头干干净净,不再被灰尘包裹?
是某个晚上,把窗外的月光夹进书页,就像收藏一朵洁白的茉莉花那样郑重其事?
是某个冬日,走过白雪皑皑的田野,小鸟衔走我波光粼粼的思绪,却无处投递,只扑闪着翅膀胡乱飞,把枯树败枝一一飞断?
......
完全不记得了。
后来,日子越过越好,在我读高中之前,家里许多次吃猪脚爪,我却对骨头瓦弹视而不见。
草枯了又绿,花谢了又开,而我,注定不能从头来过。
回不去从前了。
当所有的谜题随风消逝,给我再美的答案,也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