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0年。
春分过后,池塘里的水越发亮澈,几蔓金鱼草刚从淤泥里探出脑袋,一群小鱼就偎在它们周围悠闲地摆动,突然从远方飞来一只叫不出名的白色长腿水鸟直冲而下,打破了沉寂,激起一阵涟漪。池塘边的柳条上缀满嫩芽,随风婆娑摇摆。
“春妮,快点!看那边好多!”翠姑提了提肩上的竹篮,一边催促着,一边大步朝前奔。
她的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花袄屁颠屁颠地跟着,“妈妈,妈妈,等等我!”
“五九六九,河边插柳。”,柳树是水乡最常见的植物,耐涝耐寒,极易成活,只要靠近水源,随便折根枝条几年后就能营造一片荫凉。早春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柳树是最早感触春天到来的植物,气温稍稍回暖它们就竞相吐绿,即使来场倒春寒也没什么,它们依旧嫩翠挺拔,只消春光一晌,立刻生机盎然。此时,刚刚从枝条上冒出一叶一芯的嫩芽,却是水乡人的宝贝,毕竟平原地区没有栽植茶叶的条件,更买不起这样的奢侈品,幸好水乡遍地的柳树可以产出大量的嫩芽,成为茶叶很好的替代品。
翠姑牵着春妮来到一片柳林茂盛处,满眼的枝条舞动着,娘俩忙得不亦乐乎,捉住一根垂舞的柳条,拇指与食指交叉放于嫩芽上,顺着柳条慢慢捋下,几十个嫩芽宛如绿色的瀑布跌落到竹篮里,这就是制作柳叶茶的原料。
春妮还小,只采摘一会就觉得无趣,独自挖着池塘边的泥巴玩。翠姑回身看看女儿,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掰断一根柳条,从较粗的一端撕破表皮,沿着柳条用劲往下捋,瞬间柳皮裹着嫩芽在顶端聚成一个绿球,掐住柳枝的上端,纤细的柳条在绿球的重力作用下呈现出优美的弧形。
“春妮,快看这是什么?”春妮拍拍手中的泥巴,兴高采烈地拿着妈妈制作的新玩具原地打起转来,春妮发出银铃般爽笑声,绿球绕着她的身体飞了一圈又一圈。
翠姑见女儿高兴,又随手扯断几根柳条,将它们相互缠绕成一个圆环,嵌在女儿的头部。春妮越发开心,对着池塘一直看着自己的新帽子,笑脸映红了水面。
翠姑这才打消顾虑,转过身去快速捋着柳芽,不一会儿就填满了竹篮。
“春妮,咱们回家吧,奶奶该吃药了。”
2
奶奶就是秀子,她正端坐在自家房前的木椅上,门前的柿子树是嫁到老王家那年自己亲手种植的,如今,硕大的树干从齐腰处一分为二,又各自向四周蔓延伸展,拢成一棵巨大的伞。春光照耀着自家红墙乌瓦,反射过来的明亮刺得她眼睛直晃,她不禁捂胸发出阵阵咳嗽。自从老伴过世,她的气管炎就没好过,回想起往日的种种辛酸,她老泪纵横。
秀子嫁到老王家三十多年间,富农的成分也一直伴随着整个家庭三十多年。当年划成分时,家中那头老水牛成了一切罪孽的根源,不但背上名分,最后连老水牛也被人民公社充了公。耿直的老伴因为不服气,与大队书记陈满争执不下,骂了他几句娘,从此陈满就怀恨在心。谁知道几句骂娘竟葬送了老伴的命,文革期间,在陈满的一手精心策划下,老伴戴着地主高帽被红卫兵押着游了几天街,心高气傲的老伴回家后就口吐鲜血,撒手人寰。
匆匆办了老伴的后事,秀子肝火郁结,从此气管炎的毛病就一直没有好过,她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陈满老狗家那时红了半变天,全家都是干部丝毫得罪不起,大儿子当兵回来在乡里当大干部,二儿子是大队队长,二儿媳妇是大队妇女主任。
秀子没有了老伴,与唯一的儿子爱国相依为命。好在儿子从小聪慧过人,自己省吃俭用,一直供他读书到高中毕业。那个年代的高中生可了不得,但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儿子爱国工作安排屡屡遇阻,只能回家务农,与他一同高中毕业混得最差的同学也当上了人民教师,吃公粮。这一切都是陈满从中作梗,这狗日的,让秀子心里更加纠结。
转眼就到了该给爱国娶媳妇的时候,自家这富农成分,要想给爱国娶上媳妇,三间大瓦房是必备条件,说起盖房子可就不容易了,东挪西借凑足了盖房的钱,盖房的过程却一波三折。起因就是隔壁的三癞子,自家和三癞子家宅基地相邻,之间本来有块界石,三癞子偷偷乘着黑夜将界石挪出半米多,造房子挖地基是依照原有的地基界挖的,三癞子却便说房子占了他家的地基,一次又一次将刚砌起的墙推到。
提起三癞子,只见他短小身材上顶着一颗硕大的无毛脑门,让他看起来像天外来物。爱国气愤不过,找三癞子理论。谁知道三癞子人不高,嗓门倒不小。“大家快来看,富农翘尾巴啦!富农翘尾巴啰!”三癞子扯破嗓子喊着,顿时就围过来一大群人看热闹,秀子怕爱国又步他老子后尘,别又给陈满抓住小辫子,她忙朝三癞子下跪“道歉”,三癞子这才拍拍光亮的脑门离开,众人哄笑而起,学着三癞子的口音,“大家快来看,富农翘尾巴啦!富农翘尾巴啰!”。
最后,房子总算盖好了,却比之前的缺了一截。
3
秃子秃,盖瓦屋;
瓦屋漏,点蚕豆;
蚕豆不生,秃子就要瘟。
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一个身上邋遢的孩子边唱边跳,被围住的孩子约莫十岁,头顶毛发全无,这一显著标志让翠姑从十米开外就一眼认出他是三癞子家的儿子天明,他像极了他老子。三癞子生来就怪异,从小就谢顶,全身的皮肤长满疙瘩,好不容易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却因为自己好吃懒做好耍无赖还打老婆,媳妇在一次争吵后,一气之下丢下这对秃顶父再也没有回来。
翠姑早从婆婆嘴里听说了家中盖房时三癞子的种种不是,可心想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爱,又摊上三癞子那样的父亲,觉得这孩子可怜。翠姑一边驱赶那群顽童,一边将春妮的柳帽摘下给天明戴上,柳帽遮住了天明的秃脑门,小伙子立即精神许多。翠姑一边安慰着因柳帽被夺的春妮,一边擦着天明脸上的泪水,孩子摸了摸头上的柳帽停止哭泣,冲春妮露出豁嘴的微笑。
“奶奶,奶奶,”春妮一下扑倒秀子的怀里告状,“妈妈把我的柳帽给了邻居家的小秃子了。”
秀子将春妮一把揽入,“他不叫小秃子,他叫天明,等会啊,让妈妈再给妮子做个柳帽,好不好?奶奶给你讲月亮姑姑的故事吧!”
春妮忙放下装满柳芽的篮子,迅速倒入竹匾里晾晒,又将中药罐里的褐色液体倒入碗中,一路小跑过来递给婆婆,“春妮,赶紧下来,奶奶需要休息,别老缠着奶奶。”
秀子端起儿媳妇递来的中药,一古脑儿倒入嘴中,苦涩瞬间蔓延。
“妈,药有点苦,你将这碗糖水蛋喝了吧。”儿媳妇及时送来缓解剂。
“来来来,奶奶喝糖水,鸡蛋给宝贝孙女吃。”
“春妮,咱们去喂猪。奶奶生病需要营养,鸡蛋是给奶奶吃的。”翠姑一把拉走很不情愿的春妮,婆婆看着孝顺的儿媳妇,胸口不再那么闷了。
翠姑拉着春妮穿过堂屋,来到后院,她嘴里“咕咕咕”唤着,葫芦瓢里的玉米撒向地面,几只母鸡从四面赶来啄食地面。一只肥大的黑猪听到了主人的声音,扭着肥硕的屁股直奔过来,吓得几只老母鸡飞跳起来,发出“格格格蛋!”的声响,翠姑忙撒下一捆山芋藤,大黑猪发出满意的哼哼声响,这才安静地低头咀嚼。
柳芽经过阳光稍微收水就可以炒制了。翠姑一刻也不能停息,可以制作柳叶茶的时间仅在春分和清明这十来天里,清明一过,柳树叶就舒展开来,变得苦涩无法入口,翠姑要赶在清明前备好全家一年享用的茶叶。
厨房里,大铁锅被茅草火舔得不温不火,放入适量的柳芽,不停地用手上下翻滚,锅边的杀青的热气渐小,柳芽在翠姑的双手间舞动,逐渐萎缩成形,由嫩绿变成合格的黄灰色。
4
“妈妈,妈妈!”炒制柳叶茶的手被喊叫声惊住,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儿,翠姑来不及解下围裙,随着声音赶到厨房门外,女儿用手指着前方哭喊着,翠姑顺着女儿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大黑猪尾巴上方一片黑毛已经消失,鲜血在伤口处涌出,顺着它的胯下一直流淌到地上,翠姑似乎一下子就明白是咋回事。
她将春妮交给奶奶,顺着血迹一路寻找,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血迹在陈满家门前的竹林处消失,竹林的一角有刚被动物翻动的新鲜泥土,陈满手拿一把铁锹,站在竹林处填挖着什么。
“你凭什么用铁锹铲我家的猪。”
“你家的猪拱了我家的竹笋,我就要铲!”
“你……你心咋这样歹毒?”
“老子就铲了,怎么样?”
这下把翠姑惹火了,她揭开陈满最疼的伤疤,“老狗日的你就等着再来次运动吧,看你哈有那个狗命!”
陈满家的二儿媳妇听到声响,歪着身体匆匆赶来,她一边拉着陈满往家拽,一边嘴里嘟囔着。
自从陈满家的二儿子强奸上海知青一事被揭发,陈满家族的威望在村子上一落千丈,不仅二儿子被判刑入狱,还连累了全家被革职,陈家再也不似之前那样风光。但是陈满这个老狗日的不死心,他内心一直期盼着再来一次文革,好让陈家可以死灰复燃,重掌书记大印,好充分发挥他下死劲整人的特长,让村子里的人都惧怕他的淫威。
翠姑想着家中受伤的大黑转身回家,再也不想与这般人过多纠缠。
她回到家中,用破棉花加上草木灰裹住大黑猪的尾部,用缠绕一些茅草,用破布条扎紧。一边骂着陈满心比蛇蝎,这老狗日的下手这么毒,伤口骨头隐隐可见,差点就要了大黑的命。
忙完这茬,翠姑想起灶台上的生计,锅里的柳茶早被烤成黑乎乎的一坨,哪里还有茶叶的模样,翠姑忙将烧糊的茶叶倒掉,又准备下一锅的炒制。
傍晚时分,爱国才从蔬菜大棚里回家。饭桌上,春妮小声小气地告诉爸爸:“咱家的大黑受伤了。”
“没事的,就破了点皮!”没等爱国开口,翠姑就将话封死,她不想爱国为这事烦心闹出笑话,这事老娘们出面就成,毕竟自己的丈夫是有文化的人。
“蔬菜大棚已经试种成功!辣椒已经开花,土豆铺满了地面,豆角都爬上了支架顶端,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爱国将好消息带给全家,晚饭桌上,洋溢着浓浓欢笑。
哄完春妮睡觉,翠姑朝爱国投去吝惜的眼神,自己的男人忙于蔬菜大棚种植,人都瘦了一圈,她从后面一把抱住在煤油灯下记录大棚蔬菜数据的丈夫,幸福的泪水喷涌而出。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朝房门外走去。
“快尝尝我今天做的新茶。”
翠姑递给爱国一杯柳叶茶,茶芽在开水的滋润下又重新舒展开来,在玻璃杯中上下浮动,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绿花。夫妻俩端起茶杯,碰了碰,一饮而尽。
日子就似眼前这杯柳叶茶,起初苦涩,回味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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