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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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政工小丁推开春莺一号业主的门,一眼撞见那个糟老头,正坐在靠阳台的沙发上,朝着她咪咪笑,并快速地扯开裤拉链,掏出那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捧在手里摇来摆去,吓得她赶紧跑到楼上,问东家华姐:你爸咋回事?

华姐淡淡地说:他有病,你当他病人就是了。

小丁说:好像不全是病,你妈在旁他就老老实实。

华姐不语。

小丁也便打住。她知道东家不爱听的话题不该多去触碰,但仍按捺不住私心里的躁动:这糟老头都八十多了,怎么还有那么强的欲望?也许是年轻时在老婆身上没得到满足吧。自己老公才五十出头,就不大想做那种事了。

小丁在华姐家做家政十多年了,华姐是她的大主顾。

华姐的豪宅有四百多平米,跃层,据说当初买下时就花了3000多万。华姐的父母只是偶然过来住几日,平时就夫妻两个--不,其实大半时间就她一个,丈夫很少住家的。

房子再好也得有人打理。华姐的豪宅离不开小丁每天一抹布一抹布地擦拭,隔三差五还给地板打蜡,所以能保持经常的亮丽和光鲜。小丁深知自己这份工作的价值,也懂得自己与东家之间的地位差距,富人的豪宅虽然让她大开眼界,但不会令她心生羡慕。

其实华姐待她很好,平时把房门钥匙都交给她,给予她充分的信任。当然,也是为了便于自己睡懒觉,省得早起开门。华姐本在海关工作,身体不太好,不到五十就得了肺癌,手术后办了病退。

在华姐家做活,主人一切听任小丁安排,小丁俨然就是半个主人。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一种不良习气,傲,听不得左右东家的责备。她在某教授家也做了七八年了,某教授夫妇的穷酸相,且没有一点生活能力,让她很看不上眼,再怎么替他打理,家里还是乱糟糟的。主人习以为常,她却看着不爽,以为把自己的功劳埋没了。一天下班,女主人叫她顺便把垃圾带走,小丁说,小区垃圾分类有固定投放时间,现在不是时候。女主人硬要她带,说丢在路边就是了,她不肯,争执了几句。教授在家向来没屁没气的,那天不知怎么突然就发火了:“你是打工的,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有这许多废话!”小丁当时就恼了,说声不干了,一走了之。之后,女主人在微信里又请她回去,她觉得没意思,终究放弃。

在华姐家做活,唯有一点不适:一天24小时恒温,尤其冬夏,室内室外温差大,容易感冒。


家政活,在一户人家做久了,不必细问,只须冷眼旁观,对这一家的底细,大至财富经济,小至夫妻私密,无不了如指掌。

小丁记起,当年华姐乔迁新居之日,全身打扮一新,衣着华贵,烫发时髦,描眉涂唇,一改公务员朴素形象,令坐在一旁沙发只管看公司资料的先生竟然也忍不住向她瞥了两眼。但也仅是瞥了两眼而已,随后便收拾起文件资料袋,挟在臂弯里匆匆走了。

没多久就让小丁看出来了,华姐和先生的关系并不融洽,先生不常回家,偶尔在家住一晚,也只是在一块吃个晚饭,说不上三句话。

温馨的主卧室,阔大的席梦思,床灯,壁灯,粉色的基调,处处透露出主人的舒适、慵懒,还有一种隐秘的诱惑。小丁和华姐开玩笑:夫妻两个在这床上做那种事,一定很浪漫,很有趣!华姐一怔,喝斥:你这小狐狸,想打我老公的主意?小丁直吐舌头: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又故意刁钻地取笑女主人:这么好的环境,难道不会给你们助助兴?华姐作一苦笑:他在公司里事多,一天忙到晚,对那种事没兴趣。

这怎么可能,你们年纪又不大,那种事没兴趣,还有什么有兴趣?

华姐脸上掠过一丝幽怨,转向窗外,看着停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

某日,小丁看到华姐两眼红肿,关心地问,昨夜没睡好?华姐不吭声。过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泪如泉涌:小丁,你在我家这些年也察觉到了,对你说说无妨,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小丁搂住华姐的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大人哄小孩。

华姐说: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想想这是男人的通病,一直忍着,随他去,可是他得寸进尺,太过份了!他是靠谁发迹的,还不全是靠我家吗?要不是我妈当厅长,他一个乡下学生,哪来的启动资金,哪来的业务单子?现在有钱了居然忘本了!昨天晚上他竟然跟我摊牌,说他在外面有个女儿,已经9岁,读小学三年级,不料女孩的生母--不,他姘头,得胰腺癌死了。他打算把这女儿接回家里,要我接受这个事实!小丁,你说天下的男人怎么都是这德性。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自己有女儿的,等我女儿留学回来,她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妹妹吗?

小丁劝说:你也真是,白拣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好?她生母死了,你待她稍许好一点,她就会把你当亲妈。反正你又不缺钱,不是负担不起。要是你老公在外面生了个儿子呢?带个儿子进来,那才会真正威胁到你和你女儿哩。

华姐冷静下来,抹去眼泪,陷入了沉思。几天后,她告诉小丁:她已向丈夫表示,愿意把那女孩接进家来。可是那女孩不肯,说自己还是习惯跟外婆住。丈夫想想也就算了,不再勉强。

华姐自从得了肺癌,也想开了,专心致志保养身体,吃各种名贵的营养品,吃菜专吃“盒马生鲜”,人家卖3元一斤,她非要买10元一斤,以为价高就是好东西。


小丁在富人家做钟点工,耳濡目染,见识多了,眼界也高了。她发现人家富也有富的道理,比如人家懂投资,会炒股,会炒房,会躺着赚钱。她和丈夫只会卖苦力,不会动脑子,怎么可能发财?

有一段时间,华姐家里常有几位女眷过来叉麻将,一边聊天,谈得最多的就是买房的事:哪个区块又推出了新盘,环境配套怎么好怎么好,哪个小区不久将通地铁,房价看涨。华姐热心鼓动小丁趁早买房。小丁说:我哪有钱啊。华姐给她算了一笔账:不买房,打一辈子工,到头来两手空空。买一套房,几年下来价格翻一倍甚至几倍,比你辛苦做一辈子赚的还多!华姐挺慷慨的,主动答应借她10万元做首付,可以在工资中逐年扣还。把小丁的心说动了。回家和丈夫商量,丈夫一听就吓得脸皮走色,支支吾吾,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丈夫胆小,反而激起了小丁的勇敢,不再征求丈夫的意见,自作主张,四处打听,找了靠近市郊的一个楼盘,90平米的边套,6000元一平米,当即交了定金,回头告诉丈夫,丈夫也无话可说。

小丁买房那年刚满40岁。原先,夫妇俩租住在某城中村,9平米的棚屋,雨天用脸盆在床头接水。那天城中村整体拆迁,屋里无人,城管把她那些家具和被褥统统搬到室外,不巧下起了雷雨,等她下班回去,全都泡汤了!虽然不值几个钱,毕竟也心疼。躲在人家楼道里过了一夜,幸亏新房简装接近完成,匆匆搬了进去。从寄人篱下到住进属于自己的新屋,心理水位暴涨,也就顾不上抱怨城管了。

买下了房子,在这座城市才有了家的感觉。小丁又给自己添加了两户零工。家政活虽然辛苦,做了这家做那家,早出晚归,风里雨里,但只要有活做,工资每周结算一次,东家还预付在前,回报确定,心里踏实。老公在装修公司做油漆,两人加起来每月有一万四五千,算算,有个十年八年,就能把房贷还上了。

那几年是小丁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受她鼓舞,老公心思也活络起来,居然主动提出要把老家两间平房翻建为四层楼,供晚年养老。小丁同意。于是,老公推掉手头活,回老家造房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因为工程全由自己一手落,倒是也省下不少钱。

小丁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早日还清房贷,交足社保,等老了,城里住住,乡下住住,这辈子也算圆满了。同时为女儿在城市里打下基础,女儿有了比她更高的起点,穷人咸鱼翻身,三代改命,人生的目标莫过于此。

小丁庆幸遇上了华姐这样的贵人。她穿的衣裳、鞋子大都是华姐送的,有半新的,有全新的。华姐当时买了,回到家又嫌不好看,转手就给了她。过年时她穿着一身新回老家,村里的女人们见了,忌妒得两眼发绿,都以为她在城市里撞了大运发了大财!


冬日,小丁骑着电瓶车,顶着凛厉的寒风,赶到华姐家,华姐女儿穿着一件薄薄的粉色绒衫,见了她就叫:“哇噻,小丁阿姨,你也太夸张了吧,穿这么多!”小丁在门口摘下围巾、手套,脱去外套、棉衣,走进恒温的室内,故意抓住对方的手背摸了摸,那女孩急忙抽手,惊呼“好冷!你的手怎么像冰块!”

小丁看到华姐的女儿留洋归来,差点惊落下巴!

这就是富家女的养法。说是留学,就是烧钱。没见她拿了什么文凭回来,倒是带回一个女伴--理着平头,长相粗气,人高马大。据说是同学,女儿生活自理能力弱,在国外得到这位同学帮助,所以回国后就带她一起过来了。显然是富小姐为了报恩而扶贫,两家条件悬殊。女儿不愿跟母亲同住,选择城西一套早年买的老公寓,让小丁隔一天过去搞一次卫生。那天小丁赶过去,都10点半了,还在睡,屋子里满地垃圾,卫生纸,易拉罐,饭盒。看来这些留过洋的女孩都缺少卫生习惯,太乱。小丁眼尖,还看出了一点蹊跷,回头悄悄告诉华姐,华姐似已知晓,没有反应,一脸无奈。

不久,听说此女要创业了,向老爸提出给500万。老爸问她做什么,她说做电商。老爸明知这钱给了她就是打水漂,“吃不穷,穿不穷,投资才是无底洞”。但经不住女儿纠缠,于是替她做主,就在本公司办公楼下开一家奶茶店,也不用付房租,公司再给员工发奶茶券,一律七折价,其实就是让她玩玩,有点事做,免得瞎折腾。果然,开了奶茶店,女儿消停了,把店交给两个雇员打理,自己带着那个女伴到处旅游,一去就是几个月,还把一条宠物狗交到老妈这边,让小丁每天帮着溜狗。

老爸对这个女儿已不抱任何希望。好在身边还有个懂事的私生女,多少给他一点慰藉。

疫情三年,公司经营一落千丈,东家老板闷闷不乐,不时回家来住一晚,但与妻子基本没啥交流,各睡一房。老板发家靠的是女方,现在小舅子生意做得比他大,有时免不了要请小舅子帮忙调剂资金,所以这头关系还得维持,将就着过。好在华姐自己的退休金高,既不参与也不干涉老公的企业,家庭一应开支,包括买房、装修,水、电、汽等,都由老公支付,华姐的钱只花在自己身上,所以也相安无事。

小丁感叹:世上的事,有了这头没那头。有钱,没亲情;有漂亮脸蛋,没脑子;父母创业,子女败家。她先后做了那么多户,十全十美的人家几乎没有。


小丁诧异地盯着女儿的脸。 这回让她吃惊的不是别人家的孩子,竟是自己的女儿!女儿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

女儿告诉她,自己怀孕了。

“你怎么这样不自重!”她本想骂一句“你咋这样贱”,临出口时改了词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学习城里人的文明。

“人无背后眼”,小丁万万想不到,这个家刚刚有了点起色,就被自己的女儿生生掐断了希望。

才几天前,比对华姐的女儿,她还在为自己的女儿暗自庆幸:大专毕业,在阿里巴巴下面一家公司谋得一个职位,5000元一月,电脑操作,还可居家办公,安安耽耽,比人家“海龟”差哪去?

如今的年轻人太不懂事。谈恋爱谈恋爱,三言两语就睡到了一块。女儿之前谈过一个大学生,初次在出租房见面就留宿未归,事后,那男生的母亲还在人前夸口,说自己儿子有魅力,“一来就把女孩钓上手了”。不久,那男生回老家考公,一拍两散。男女性事,小丁也理解,睡就睡吧,这种事但凡开了头,就像猫儿偷腥实难守持得住,但你可以设法避孕啊,这点常识都不懂。接着再谈一个,一不小心怀上了,就把自己拴死了。人说女人结婚是重新投胎,死活得睁大双眼啊!好好的黄花闺女,相貌也摆得出去,有多少好人家可供选择,灰姑娘还梦想成为王子新娘,她居然连起码的要求都没有。

女婿是4S店卖车的,原先有2000元底薪,卖一辆提成5、6百,疫情一来,老板撑不住了,取消底薪,表面上增加提成,卖不出没有分文,社保也不给办了。女婿家也在农村,那对父母可不是勤劳的农民,那个亲家母成天只知道跳广场舞、玩抖音,对儿子的婚事都不上心。

女儿大概跟自己当初一样的心态,只想早早逃离原生家庭。可自己当初是实在没办法啊,父亲是个酒鬼,房子破、衣裳破他不管,有点钱都换成了老酒,一天晚上在邻村喝醉回来,走过石板桥跌入河里淹死了。母亲又是个没主意的人,老公一死,便改嫁了一个瘝夫,整整九年,替人家把三个子女拉扯大,却在那个家呆不住了,只得抹着眼泪回来。看着父母的怂样,小丁在娘家一天都不想呆,所以第一眼见到上门相亲的老公,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老公虽然年纪比她大8岁,却是个老实人,壮劳力,模样也过得去,虽说家也穷,但再穷都比她家强三分。而更吸引她的是,老公已经在省城打工。所以,女儿生下后,等不得满周岁摘奶,就交给婆婆,跟着老公进城找活去了。

女儿怨父母从小把她丢给爷爷奶奶,有点心结。其实,读初中时就把她接出来了,并没吃多少苦。再怎么说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啊,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却不知珍惜,怀上孩子后随随便便辞了职,现在再想回去,哪有那么容易,阿里巴巴总部都在裁员了。

小丁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辛苦打拼半辈子,女儿又要跌回从前的自己了。

那天碰到做纱窗的安徽人老张,站在街角聊了几句。老张在这座城市打拼二三十年,在远郊买了两套小户型商品房,也算混得不错了。他就一个儿子,儿子找对象,把一个女孩领回家,给老张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嘴巴也不甜,连一句“我来洗碗”的客套都没有,吃了饭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老张不同意这门亲事,儿子却非要娶这女孩。这女孩也是独生女,父母打工,家境不怎样,却也是从小被宠坏了的。儿子在她面前炫耀,说自己家里有两套房,女孩以为他家有钱,死缠着不放。一天老张父子为此吵嘴,老张动手打了儿子,打出鼻血,儿子报110,警察来了,听了父子诉说,警察告诫他儿子:你老爸进城,几十年打拼不容易,你既要依赖父亲,就应当尊重父亲的意见。事情就这样拖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创人家,本可以轻松一下了,谁知儿子又成了负担。嘴上说不管了,由他去,但只有一个儿子,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

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听老张一番诉说,小丁唏嘘不已。


小丁不经意间瞟见那条毛毛虫居然像龙虾出洞似地弹跳起来,失声欲叫,又赶紧捂住了嘴。

她正在华姐楼下房间揩厨柜,冷不防那个糟老头闪了进来,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凑过一张臭嘴就往她脸上啃,随即从裤裆里掏出那个黑黢黢软扒扒的东西,贴着她腹部乱拱,嘴里还在胡言乱语:“小丁,我就喜欢你这身肉,真软,真香!”小丁吓出一身冷汗,使劲挣脱身,又不敢用手推搡,怕老头摔倒,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说不清了,赶紧拿了抹布,慌慌张张逃出房间。

小丁想上楼跟华姐诉说,转念一想,这种事讲过多次,华姐都有点腻烦了,再讲何益?吃家政这碗饭,什么样的东家没有?怪戾的嚣张的刻薄的尖酸的,只要不是欺人太甚,都可以忍受。对这种花痴老头,你还当真?当真就别做。可华姐是她最大的主顾,别的主顾加起来也没华姐一家多。

一整天,小丁心里好似有只蚂蚁在爬。夜间躺上床,便有意无意跟老公搔痒痒,老公却不耐烦地背过身去。她恨恨地骂了句“死人呀!”老公捂住肚子说:不知怎的,肚子搅痛了一日。

“那还不快去医院看?”

第二天老公硬着头皮去医院,一查是胆结石,要做手术。手术刚做完就跑回家了,不肯住院,说医院太黑,一个小手术就5000多。之后,便从乡下弄点土草药吃。反正也无事可做,在家躺着。自从去老家造屋,随即赶上这场大疫,城里的活路断了,老公这些年几乎没有赚到什么钱。

最恐怖是2020年春节刚过,那天一早,小丁接连收到华姐和其他几个主顾的微信,说疫情严重,怕感染,叫她不要过去了。当时急得她泪花飞溅,好说歹说,再三表白自己会天天做H检的,华姐才松口,让她注意消毒,戴K罩,并强调做活时主仆暂时别见面。

小丁这时才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率地辞掉教授家的活。

家人都说小丁心太高,弄得大家跟着吃力。她自问心高有错吗,做人一辈子,谁不想过得舒适些、体面些?无奈,疫情冲击,老公无工可打,女儿女婿双双躺平,她独木难支,信心不知不觉消蚀大半......


小丁偷眼暗觑公公的神色,揣测着老头的鬼头心思。

这一刻,她甚至觉得公公比华姐家那个老头更可恨、可气!

这老头就是会装。那天半夜里在老家打来电话,说自己“气透不过来,要死了”。老公急急忙忙叫上女婿开车过去,一看,好好的,没病没痛,啥事没有。女婿抱怨:“这样子可吃不消,半夜三更让人来回白跑两三百公里。”

当初分家协议,公公是跟大儿子过的。婆婆生前,两公婆其实都住小儿子这边。三年前婆婆病故,小丁老公造好新屋,让老父亲先住,疫情期间和女儿轮番过去照料。现在公公摆明就是要赖在小儿子家了。小丁想,反正推托不了,与其如此折腾,不如接进城里,让老公一边照顾他爸,同时帮自己烧烧饭、洗洗衣裳。

对公公的偏心,小丁一直是有想法的。就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公公从来不拿正眼看她,做爷爷的对孙女也是爱理不理。大儿子给他生了个孙子,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媳妇是教师,小俩口条件不错,公公却老说大儿子压力大,要帮孙子买房。既然那么看重孙子,理应去跟大儿子过啊,可瞻养老人的义务却都推给了小儿子,最好让小儿子放弃城里打工,回老家专心服侍他养老。且不时在小儿子面前嘀咕:女儿都嫁出去了,在城里、老家都有了房子,已经很好了,还整天忙啥?以为全家人都可以像他一样架起双腿,吃穿不愁。

老公是孝子,老父独自在老家,他不放心。自从把老父接进城,就像供佛一样,每天两顿酒。喝酒要下酒菜,老父说花生米咬不动,儿子便立刻给他添上一盆韭菜炒蛋。老公背后向小丁要买菜钱,小丁不免唠叨几句,老公还有烦气:女人就是嘴多。见小丁拉下脸来,又说:老了,没几年好吃了。小丁说:好吃好喝,活到100岁,还有10多年哩。

以前老公对小丁说“家有一老,胜如一宝”,小丁也觉得赡养老人是责任,但看公公端着架子,俨然一个坐享清福的老太爷,越看越是意难平。老头还以为儿子赚的钱都捏在媳妇手里,他住儿子家,吃的喝的都是儿子的,儿子尽孝理所当然,殊不知眼下一家大小的开支,包括房贷、社保,都是小丁一个人扛着,要是她不去做,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公公眼看着儿媳天天骑着电瓶车来来去去,好话没一句,还当着儿子面嘲笑小丁干的活就是从前给地主人家做“相帮娘”,没啥稀奇。

小丁懒得计较。每天早出晚归,和早睡晚起的公公很少照面,眼不见为净。

怪来怪去怪自己老公。老头以为儿子赚的钱被媳妇捏着,你自己难道没数?你要是向老头挑明,说几句好话,小丁心里也平衡了。老公不说,兴许内心里也有自卑哩,怕老父发现自己是靠老婆养着。

有一次小丁在华姐面前诉苦,华姐替她出主意:你就对老公说,现在我给你买社保,等5年后我退休了,你来服侍我。小丁叹息:5年后他都过60了,不知谁服侍谁呢。从前她觉得老公年龄大点好,会包容妻子,现在发现不是这回事,老公老了,女人肩上担子只会更重。

小丁十分无奈,觉得全家人、还有老家村里人似乎都在跟她作对!她拼命想从烂泥塘里爬出去,却有双魔爪拽着她的腿死死往下坠,令她心慌、窒息......


那天,老公突然又肚疼了,疼得直不起腰,实在熬不住,只得再去医院,做了CT,医生说是胃出血,还要做胃镜,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别的东西。没住院,配了几盒药,一天就花去一千多。儿子病成这样,老头却一味埋怨小丁只顾赚钱,不给丈夫做点好吃的。小丁女儿听不过,就说:爷爷,你有钱,拿点出来啊。爷爷不吭气。女儿跟爸爸商量,让大伯把爷爷接过去住一段时间,爸爸却要她“大人的事别插嘴”。小丁回家一看气氛不对,就直接给大伯打电话,大伯嗯嗯啊啊半天才答应,又推说没车,要等儿子星期日回家再来接。小丁问公公怎么办,公公坐在一边,像个聋子,一言不发。

小丁也是心软,看老头没处去,可怜。换一个厉害的,早翻脸了。现而今这世界还有几个跌倒做人的贤惠媳妇?

次日,老公病情稍稍缓解,小丁赶上班前吩咐女儿,让女婿开车送爷爷去大伯家。女婿在这点上倒是还好,有叫必应,从不推托。近来女婿也在动脑筋,卖车没生意,想出个主意去卖金鱼,是给小朋友玩的那种,十来元一条,附带送鱼食,每天能赚一二百元。不料才卖几天就被C管卡死了,摊位费一天一百,这生意咋做?反正闲着,说走就走。老公勉强撑起身,陪同父亲一起去,还想当面跟哥哥说些好话,怕伤了兄弟和气。

那天老公回来,小丁笑了!

公公给丈夫上了一堂课,人心就是这样偏!在小儿子这边,住好的,吃好的,这么多年,没听他一句美言,更没见他拿出一分钱。这次送到大儿子家,大儿子在县城有商品房,却给老头另租了一间地下室,又窄又潮又阴暗。老头却当场把每月积攒的300元养老金合计2000元,颤颤巍巍交到大儿子手上,说是给孙子的。钱存在银行,居然还叫小儿子去取,欺小儿子不会说话,当他是哑巴!这一次可真把老实人惹恼了,当着小丁面骂“这个吃里扒外的”,说是以后再不去管他了,让他跟哥哥过。哥哥要是不管,大不了住养老院,两家分担。当初孙女生小孩,老头拿出200元,女婿开车为他接来送去,汽油费也不止这些。

老公为此生闷气,小丁却笑了一整晚,转而宽慰老公:“花钱买教训”。


小丁也开始老花眼了,看东西有点模糊。她向来性格乐观,和东家有说有笑,近来明显情绪低落,来去行色匆匆。

都说穷人不能生病,生一场病,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返贫。丈夫还不算大病,半年来吃药就花了五六千。她每天掰着指头算,从指头缝里抠着省钱。临近年底没交物管费,那天被物业公司叫去数落了一通,好没面子。她向来只知埋头做活,从未顾忌自己的身体,现在竟然也有所担心了,年近半百,人不是铁打的,机器也会坏,老公已是这样子,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呢?

似乎富人近来也有些抓狂。

华姐对小丁说:钱多手痒,买东买西,买了个寂寞。你看,原先买个胸罩几千元,现在还戴得出去吗?

时世艰难,听说许多企业老板日子都不好过。小丁注意到,华姐也开始学着节省过日子,不时在网上买些便宜货。华姐说丈夫对她说了:现在大家都难,每个人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

只有那个宝贝女儿还不知好歹,这几天又和女伴去新加坡了,说那里有个咖啡品牌,去看看,其实就是玩。又把宠物狗送了过来,交给小丁。小丁想,人都养不过,干吗还养狗?狗毛经常一绺一绺掉下来,吸尘器也吸不干净。小丁都鼻子过敏了,对老板娘的肺癌肯定更不利。

华姐对小丁是真心的好。她说:你在我家做了十几年了,我要是再活10年,你再做10年,可以攒点养老钱。要是我先走了,那就帮你不上了。

小丁听了鼻子一酸,说:你别多想,活到80岁,至少还有30年!

华姐幽幽地说了一句:有时觉得,做人真没意思。

小丁说:你这样好的条件还说没意思,叫我这种人怎么活。

自从疫情以来,华姐的话也越来越少了。平时少有熟客上门,与外界几乎断了来往,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


小丁眼皮直跳,直跳,使劲揉,使劲揉,还是跳。

她掏出钥匙,打开华姐家门,没有声音,屋里出奇的安静。

蓦然看见华姐老公独坐在沙发上,黑着脸,头也没抬,问:“你没看微信?叫你这两天不用来了。”

“我没留意。你们吵嘴了?”

“出大事了。”

“什么事?”

“她跳楼了!”

“跳楼?”小丁吓得双腿发软,张口结舌!

房东老板简单地说了说事情过程:他昨晚在公司里忙了一通宵,也是早上才接到小区物管通知的。是凌晨5点发生的。现在遗体已送殡仪馆,等待警方调查,还没敢告知岳父母。

“女儿呢?”

“来过了。她倒是很淡定,像没事人一样。”

老板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小丁看见那指缝里竟然渗出了两行泪水。

小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华姐,你、你怎么就想不开呀......”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要活啦......人生一世,再苦再难,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她说要去殡仪馆看华姐一面,房东老板摇摇头,警方结论出来之前,不可以的。

小丁突然想到了自己:华姐一走,大主顾没了,以后怎么办?她还欠着华姐5万多购房款呢,那是一定要还的。可是房东老板会不会让她继续做呢?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甜苦辣!缓过劲来,又不无自责:你是为华姐哭,还是为自己哭......

那晚,小丁做了一个怪梦:她站在老家村外的山岗上,月亮升起来了,太阳还没落下,她抄起扁担,挑起月亮和太阳,匆匆赶去山外......忽然,头顶卷起一团浓雾,烟涛滚滚,瞬间将天地日月湮没得无影无踪,将她这辈子在城市的打拼,还有她买的商品房,席卷一空......她左冲右突,嘶声呼喊,只见华姐在空中遥遥向她招手,赶紧扑了过去。不料脚下又冒出那个糟老头,挡住了去路,老头手里举着一叠厚厚的百元钞,在她面前舞啊舞、晃啊晃,晃得她眼花缭乱,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要不要?陪我玩,就给你!”

小丁拼命挣扎、拒绝,一把推脱老头那双毛茸茸的手,转身使劲抱住老公,老公惊醒,迷迷糊糊地问:“做恶梦了?”

小丁伸开双腿,一身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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