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的母亲
跟她熟起来是在高二,她住我下铺,瘦瘦小小一个,让人总是忍不住想照顾,后来干脆让她作了我的同桌。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喜欢她的,高一刚开学,她走在路上,一米六的个子,才七十几斤,我在她身上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形销骨立。她的脸,窄的跟文具盒似的,嘴巴横亘下颌,我背地里还偷偷笑她像那个很丑的卡通人物“大嘴猴”。而且有次她跟班里人吵架,死不认错追着别人骂的样子让我觉得她也过于强势了。
高二开学,学校有一个资助贫困生的项目,作为班里仅有的几个不需要资助的人,我被老师叫去当评审员。班主任说了一些要公平公正的套话之后,又悄悄的,提了几个同学,让我们一定要选上,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小同桌。班主任让我一定保密,不要伤了她的面子。他说同桌父亲早已去世,她母亲带着她们姐妹三人非常贫寒,这次资助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这个时候我大概明白,我的同桌为什么那么瘦还天天啃馒头,那么瘦还穿着肥大的衣衫……
父亲总是告诉我,咱们家日子好不容易好了起来,你们学校穷苦孩子又多,能帮就多帮衬着,但是注意分寸,不要让人家看出来。自从那次听了班主任的话,我每次都从家里带些零食,在宿舍分给同桌吃。于是在小零食的推动下我们迅速熟了起来,有次她甚至还给我看了她丝毫没有发育的胸脯,我惊的说不出话,她却笑着说,医生说如果十八岁还没有发育没有月经才严重呢,我现在只是营养不良。我劝她吃点好的,她立刻冷了脸,一整天没有跟我说话,我才意识到,我又触犯了她敏感而自尊的心。
平上资助后需要提交个人信息表,她指着一个空问我,我应该填单亲吗?我说你爸妈离婚了吗?她摇摇头,递过来户口本,她父亲的那页大大盖着一个“已亡”的章。我瞬间泪眼模糊,我低低说了声不知道就走出了教室,我第一次感觉,原来死亡离我这么近。
然而高二结束的时候,我对她的贫穷产生了怀疑。
高二暑假,学校翻修,我们要把所有的东西搬回家,自己力气不够,同学们几乎是全家上阵。随着一声嘹亮的进来,同桌的母亲进来了。
一袭绣花连衣裙,一双白色帆布鞋,棕色头发配上豆沙色口红,明眸皓齿,腰肢纤细,双腿笔直,这精致的模样哪里像饱经风霜,独身扶养三个女儿的中年妇女啊!她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背,皮肤黝黑发亮的中年男子。男人穿着洗的泛白的蓝衬衣,衬衣的背部磨的几近透明,裤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鞋子是几十年前流行的军用鞋。同桌不好意思的唤了声,妈!舅!我在这儿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对兄妹,也不敢相信穿的土里土气的同桌是这个妇人的女儿。她穿着连衣裙步履轻盈的样子是多么美丽,像是富贵人家的太太。我开始怀疑她的资助是班主任的暗箱操作。
可是我的怀疑并没有持续太久。暑假她找我聊天,哭着说母亲打骂她,只是因为她不肯帮妹妹洗衣服。她声泪俱下,痛哭流涕,那涕泪横流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我没奈何,只能开解她说她母亲不容易,大的让小的天经地义。她哭够了,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沉默了一会,说,我妈的确不容易。我四五岁爸爸就在工地出事儿了,那时候我妹还不会走路,我姐小学都没毕业呢,谁帮她呀,她一个人,又种地又打工的,累死了,哪有心情好好跟我说话?她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呐,干了十几年的店,一点都不给她涨工资,我们姐妹仨上学,两千怎么够学费呢,这不,我姐去年才退学出去打工,当然也只能顾着她自己。这十几年欺负我们的人多,帮衬我们的人少,我妈娘家也穷着呢,你看看我舅的样子。你看我妈还是保养的不错吧,我有时候觉得她买衣服化妆品真浪费,后来想想,就是该买!你不知道吧,给我妈说亲的也多着呢,那时候我妈年轻漂亮,村里人都让她把我们丢给我奶奶,让她改嫁呢,她偏不!她说孩子没了爸,怎么能再没了妈?她说她一个人也能行的,才不要别的男人帮,她是怕村里男人重男轻女,欺负我们姐妹啊。但是即使不进我们家的门儿,孤儿寡母也还是招人欺负的料哇,所以在村里出门她总得穿的漂漂亮亮,打扮的花枝招展,就是让人看看,我们家好着呢!谁敢欺负我们?哼?村里要把我们家贫困资格取消,取消就取消,我马上高中毕业,大学我勤工俭学去!让我妈轻轻松松照顾我妹一个……她说着说着又啜泣起来。看着她肩膀上突出的蝴蝶骨起起伏伏,我想象着那个妇人挺胸抬头的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她多么像美人鱼,每一步都痛如刀割却又美如惊鸿。为了爱,为了尊严,她值得!痛的值得,美的值得。这一刻,我也明白了同桌的要强和敏感,柔弱而穷苦的女人必须去争去抢,必须保有尊严。
同桌高考失利,去了重庆一个二本学校,她抱怨了许久报错了学校,怪重庆物价太高,还得跟母亲要生活费。但是我想,她有一个精神富有,心灵坚强的母亲,以后的人生,决不会太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