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城市被公交车硕大的玻璃窗裁剪,随着车子的行进一块块的闪过。正值冬日,寒冷早已将道路两旁的绿化带扫荡成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打颤的干枯枝丫。前一天落下的雪仍以污泥的形式苟延残喘着,大地每一处裸露的肌肤上都是泥浆污黑狰狞的笑脸,更不用说汽车碾压了千百遍的马路。司机一脚刹车让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停在那如乱麻一般交错纵横的千百条轮胎印旁。
在站旁,车子像个新手一样毫无预兆的刹住。司机扭过头,阴沉着脸斜眼瞟着正上车的乘客,像是生怕哪一个人逃票。司机四五十岁左右,却已经让皱纹爬满了脸庞,那一道道小蛇一般的纹路每一道都散出阴翳的气息。眼睛不停的打量、或者说扫描着每一个登上车的人,瞳孔中刺出烦躁的光。如果说他脸上像是爬满了小的河床,那么他额上就可以说是四道峡谷了。那四道抬头纹好像都已嵌进颅骨中,看一眼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车子继续前行,在到站时短暂的沉默之后,车厢里又被发动机的轰鸣填满。
又是一站,又是急刹,又是那张快要滴出水的脸庞。乘客中传出几丝抱怨,很快又消失不见。
车门“嘭”的合上,人们已经准备好应对由于突然的一脚油门所带来的惯性。但是司机却从人群中突然出现,并冲着刚刚上车、已经走到车尾的一队人喊道:“喂!你们怎么回事?四个人怎么卡只刷三次?”
其中一个中年妇女面露不悦,尖着嗓子回应道:“清清楚楚刷了四次,你都看不到吗?”
司机只得转过身去——已经有乘客用异样的眼光瞪着他了——一边走一边嘟哝:“就是一块钱的事情,又不是十块钱……”
这可不得了,那一队人中的一个中年男子立刻面露愠色,瞪圆双眼喊道:“我给你说,我们可是合法公民!合法公民你懂吗?”
此言一出,全车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去,不过这些目光不尽相同:有的透着冷漠,有的掺着不解,还有一些想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应有尽有。
司机那里出人意料的安静。
那男人五十多岁,身上套一件破旧的老式棉袄,头顶一顶褪色严重的黑色帽子,手还插在袖子里,嘴却说个不停:“你说说这什么人嘛,明明刷了四次他偏要说三次,什么意思这是?”
过了一站,那男人的手缓过来了,嘴则变本加厉、还加上了横飞的唾沫星子:“我今天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么一个破司机,讹还讹到我头上来了。哼,我可是地道的儿子娃娃,还会怕你一个司机?”
司机没有说一句话,唯一的回应就是越来越多的油门和急刹。
最先说话的那个妇女劝着他:“行了行了,人家没素质你也跟着没素质?新年和气生财,别跟他一般计较。”
可那男人哪是这一两句话就能说服的,还在那嚷嚷个不停:“我怕谁?我可是地道的儿子娃娃……”喋喋不休的像个女人。为了不让各位看了心烦,这里就摘录几句:
“我七十年代来的新疆,几十年了,谁我没见过?前几天我去政府大厅上访,那个什么什么领导,他亲自接见我,我都给他提意见!”
车窗旁一个中学生嗤笑了一声,别过脸去。
“现在的人啊,就是生活太好了,被惯坏了……”
许多人都面露厌恶之情。
“……新疆人的脸都是这样的人丢出去的!”
一个老人与身旁的一个青年对视一眼,皆摇头叹息。
司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越说越来劲,似乎不觉得干渴,只顾抒发自己的感情。在一句句如爆豆一般的脏话中将司机的家人问候了个遍,他一会儿伸长脖子向着驾驶座,一会儿回过头对着那些和他一起上来的人说,一会儿又抬起胳膊扬起手,大有演说家的风范。如果再来一个捶胸顿足,摆出一副正气凛然、清高厌世之态,那么这场表演就足以令人叫好称绝了。
可是天不尽人意,一脚油门让一个猝不及防的乘客失去平衡,踩在了他的脚上。这可不得了,男人就像火上浇油一样一下子爆炸,还没等那乘客道歉,便冲那位可怜的乘客吼道:“你什么意思?!怎么了我说几句碍着你什么事了?”
乘客本来想道歉,听此,翻了那男人一眼不说话了。
末了,男人还不忘痛心疾首的说:“唉,现在的人,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又是突然的,一个孩子在他妈妈的怀里笑了起来,抬起头问他妈妈:“妈妈,现在的人,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