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啊,我堵在高架路上可能要晚点到,你饿不饿呀,先垫垫肚子...”
A市远近闻名的国际机场,黎微为一场钢琴独奏不远万里飞过来,落地时本有堂姐黎念来接,不想那人出门晚了些,便赶上了这座城市司空见惯的大堵车。
“姐你慢点开车,不急。”
黎微美籍华人,近十年间世界各地赶场演出。她踮着六公分的高跟鞋出机场航站楼时腹中饥饿,便径直往那边餐厅走去。
然而凑近之后,出于对钢琴的职业惯性,吸引她的并非餐厅,而是旁边不起眼的琴行。琴行开在这样的地方已是意料之外,不说顾客门可罗雀,即便是店员也是大都市中难得的闲适。
“Excuse me?"
傍晚天擦黑的时候,店里没什么人,有人坐在灯影下做些什么。流水一样的琴声时而响起,而他沉默着,少言寡语。
那人循着声音渐渐凑过来,黎微这才望见,他身下的轮椅,以及鼻梁上的墨镜。
“女士,我能帮您什么?”
“哦,不用,”她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我自己随便看看,就好了。”
“不好意思我还在忙,您自便。”
“好。”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摇着轮椅远去的背影却略显单薄。黎微踮着小高跟在琴行中间缓缓而行,时而看看他的侧脸。
灯火昏黄,他的侧颜朦朦胧胧。他们之间隔着几架华贵的钢琴,她的心,即被这环境所抚慰,感觉竟是那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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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大,让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来不及相互熟识,便已经在记忆中抹掉了对方。
演出头几天,黎微的琴意外出些状况,主办方辗转帮她约到了不错的调音师。她之前从不曾想到,竟然还能遇见他,于是记忆泛上来不禁使人欣喜若狂。
而他坐在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还是那天的打扮,墨镜挂在鼻梁上,身下的轮椅依旧那般明显。
“先生...又见面了...”
西式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黎微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她缓缓落座时动作很轻。他记忆力极好,便微微一笑道:“女士您好,我们好有缘。”
“我的琴出了些问题,”她轻声说道,礼数周全,“还要麻烦您费心。”
“职责所需,您不用客气。”
他的腿上搭着毯子似乎身体不太好,坐在轮椅上的身形也瘦弱不堪。没说几句话,他抵着唇轻轻咳嗽起来,黎微神经大条只递过一张名片,他却仿佛未知未觉。
“抱歉,我不知道...”黎微一瞬间反应过来他是盲人,匆忙道歉。
“没关系,”他淡淡笑着,伸出手去接过对方的名片,“温沛,很高兴认识您。”
“我也是...幸会...”她很开心地应答,言语之间仿佛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她的名片华贵考究,文字凹凸不平,温沛轻轻感受着那种触感,笑意盈盈。
Vivian Li,冉冉升起的乐坛新秀。
很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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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盲人钢琴调音师不多,能做到温沛这样名声在外的,更是屈指可数。
只是他头些年生了场大病,腿已经站不起来全靠轮椅助行。这些年他一路走来身体心理上的双重辛苦,鲜为人知。
黎微的演出很成功,她为了感谢他的辛苦请客几次。她还要在国内待一段时间,而渐渐地,两人之间关系略显微妙。
“黎小姐还这么客气...”
开了十几年的粤菜餐厅一贯讲究,黎微便用公筷夹了几片秋葵在他盘子里。他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细细品尝,每一个动作缓慢却好看至极。
“温先生,请叫我微微,”她毫不羞怯地开口,中文已然流利许多,“黎小姐来黎小姐去的,我们这么熟了需要客气成这样吗?”
温沛虽然戴着墨镜,脸型轮廓依然很好看,清俊得仿佛画中人。黎微托着腮坐在他对面,花痴得哈喇子都要流下来。
“微微,”他唇角微微扬起,“这么说,你也不必叫我温先生了吧。”
她以为他看不到,殊不知温沛内心澄澈得如同明镜一样。他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便随手摸过旁边的果汁抿了一口,遂轻咳一声,开口唤回她飘忽的思绪。
“好啊,温沛,很高兴认识你。”
黎微轻拍着羞红的脸颊,他好帅啊。
这看脸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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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是国际化大都市,堂姐黎念工作忙,黎微一个人在国内百无聊赖,几番软磨硬泡之后,温沛便陪她到处走走。
温沛天生便是盲人父母又早亡,他一个人生活很多年无人陪伴,而她推着自己行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却也如同一束暖阳,将他阴霾遍地的一颗心全然照亮。
他脾气温和平易近人,因此对于彼此的陪伴,他身在其中乐此不疲。
“温沛,怎么了?”
温沛毕竟体力不支,陪她疯了一个上午就筋疲力竭地歪在车子上浅眠。她扶着他坐进副驾驶位子,绕过来刚准备发动车子,便见他脸色过于苍白,整个人靠在车窗边轻轻咳嗽,额头上冷汗连连。
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A市的夏天炎热,他的手却冰凉得没什么温度。
“没事,”他睁开眼睛回握着她,喘了一会儿道,“有点累,微微别担心。”
“那我这就送你回家,你睡一会儿。”
“好。”
他们相处时间渐长,黎微知道他身体不同常人,却从没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样子。她缓缓开动车子,一路开得尽量慢,或许也是因为看到他这样病弱不堪而神经紧张。
而若不是病痛折磨,这样一个人,该是多么美好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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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推我过去吧。”
A大琴房的云杉木老钢琴已有很久历史,很多琴弦换过之后还是不能呈现最佳效果,学校便请了他过来调试音色。
二百多根琴弦,八千多个零件,他将其中的排列摸得十分透彻,因此很多时候做起这套工作也是非常得心应手。
“温沛,歇会儿好吗...”
他忙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外界嘈杂。黎微有些不忍心他这么辛苦,便及时在旁边提醒,很小声,怕是惊到了他集中的心神。
“没事,”他自繁忙中抬起头来安慰她,“微微,我自己有数。”
“你需要休息了,别这么拼...”
“我们,毕竟跟一般调音师不一样,”他一边忙着一边同她说话却不分心,“我的老师说过,一般调音师做不好换一个就可以,但是我们特殊,如果做不好,世人会觉得我们盲人,是做不好这类工作的。”
“那你喝口水好不好?”
温沛听到她这么说,再不好意思拂了她的面子,只好一瞬间无条件服从。他接过女孩儿递过的水杯,有些不情愿地说了一句:“好...”
“这就对了,不准上纲上线的。”
“好,知道了。”
他委委屈屈像个小媳妇一样,黎微老母亲般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却也不拒绝,乖巧得像个孩子。
于是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温沛也被闹了个大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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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秋风一起天气突然干燥下来,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生病,温沛双腿膝盖经常疼得厉害,他渐渐受不住这种痛苦,便在医生的一再要求之下住院一阵针灸治疗。
黎微有些事临时回父母身边一趟,温沛便自己来医院住着未曾通知于她。医生做过艾灸帮他盖上被子保暖,温沛道过谢,靠在床头略作休息。
他伸出手指在眼前晃动,眼前却一片白花花无从辨别。门口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他能听出来,正是他的微微。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看着坐在病床上的他落泪,而他始终微笑着看向自己。平时隐藏在墨镜下面的那双眼睛没什么神采,却是有如赤子一般的天真无邪,摄人心魄。
“微微,”他苍白着一张脸,却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的棉被,“我应该对你说的。”
黎微见不得他这样生着病的时候,一瞬间挤到他身边去躺着,温沛的整颗心像是被触动了一样,手指游走在她茉莉花香气的长发中间细细揉着,舍不得放开。
“微微我的眼睛,是不是很难看?”
“没有,很漂亮,星星一样漂亮。”
他笑了,以前始终戴着墨镜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却不知为何在这个姑娘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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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微这大半年的工作重心放在中国,因为演出很多,Vivian Li的名气渐渐响亮起来,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钢琴家。
而无论她身处何处,每一场演出,温沛但凡身体允许,都会跟在身边,做她强有力的后勤保障。
温沛没有什么亲人,黎微在中国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便带他回堂姐家一同过。酒过三巡,他的精神不太好却坚持守夜,黎微向大伯大伯母提出带他出去透透气,长辈们对他们关系心知肚明,也便应允下来。
雪地里轮椅难行,她把他推到屋檐下便停住,裹紧了他身上的羽绒服,关切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他的脸被冻得通红,“微微过了年就要回美国了,是吗?”
她同样裹着厚实的帽子围巾,声音闷闷的:“嗯...所以你会等我回来的是吗?”
“会,我愿意等你。”他抬起头来把头偏向他的方向,因为她的存在,没来由地,他觉得自己仍然有活下去的力量。
“好,那你好好的,我很快就回来。”
天寒地冻,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的脸,黎微凑过去让他冰凉的手掌轻柔抚摸。温沛看不到一丝光亮,却知道,她的嘴角是上扬着的。
温沛也笑起来,眼睛眯成一弯月牙。
遇见她以前,他的日子清苦黯淡没什么笑容。而这个女子,让他的一颗心,重新透进了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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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农历年的天气格外晴朗,黎微玩心很重,温沛的心情好身体也不错,便陪她玩了很多地方。后来她出国,温沛虽然行动不便,却也在友人的帮助之下出国看望她几次,二人的感情由此迅速升温。
在国内,她的名字也经常会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优异卓越的青年钢琴家,新古典主义音乐的后起之秀,他每每了解到这些,笑容都不由得让黯淡的目光都有了神。
他早已经是A市乐界优秀的调音师,还是经常去朋友的琴行帮忙。许多知名人士慕名而来寻他,温沛身体原因又听着黎微的嘱托,只是选择性地接了一些活计,也能赚到不错的报酬。
洗漱完毕,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靠在床上,每天临近深夜是他们聊天的时间,他与她之间仿佛便没了什么时差。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他托朋友给她微信上打了一首诗,她中文不好好久弄不清什么意思,便给他发了一条语音:“温沛,你欺负我...”
“没有,”他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时间回过去,“微微慢慢品啊,不懂什么意思的话,就赶快回来问我好咯。”
黎微委屈地哼了一声,殊不知那边的他,已经对着手机屏幕笑得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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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修习乐器的学生,永远离不开的是四处演出历练自己。温沛每次出国回来都会生场病,而国内重视人才乐于引进,黎微不舍他来回奔波,便回到母国发展。
又是一个冬季,A市延续着它一如既往的寒冷,温沛耳力很好能在嘈杂的机场环境中辨别她的脚步,于是就在那间琴行的不远处,他张开双臂迎接了她。
“天这么冷,不多穿点再冻病了。”她匆忙奔过去蹲在他脚边,握住他冰冷的双手久久不放,他却伸手示意她站起身,牵着她的一双小手很是满意。
不等她回过神来,温沛拉着她手臂一个回转,便让她坐在了自己盖着毛毯的双腿上,黎微怕他腿会疼忙着急道:“干嘛啊,你腿疼了我可不给你按摩。”
“没事的啊,”温沛虽说看不到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微微比上次见的时候胖了些。”
“有你这么夸女孩子的吗?”她娇嗔起来,戳着他的鼻尖说话。
“怎么没有,”他唇色浅淡,双腿颠了颠感受女孩儿的重量,“说明,你在我心里分量又重了。”
“你,太坏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她托人带走了行李箱,便推着他缓缓前行,一如以前的样子,欢声笑语。
她始终在问他那首诗的由来,他却依旧不说,女孩子撅着嘴巴,心里却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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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温沛和黎微的婚礼如期举行。
他们没有选择很隆重的婚礼模式,只不过小范围地热闹热闹。后来又过了两三年,黎微父母举家搬回祖国,他们小两口的女儿出生,给这个家庭又添了几分热闹。
温沛在A市一直居住的那座小房子面积不大,黎微想办法加盖了二层,仔细装修一番却也有模有样。二人都不事铺张,这样平凡的日子,过得知足常乐。
婚后他的腿疼次数渐渐少些,虽然还是离不开轮椅,却在妻子扶持之下,已然可以简单走一走。
夏日周末的午后,他大病初愈,她把他安置在躺椅上卧着,蝉鸣四起,他闭着眼睛,阳光透过树梢照进他们的小房子,环境静谧而又安详。
“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英国传记作家口中的理想婚姻状态,她试验性地读给他听。温沛轻轻揉揉太阳穴,当即向媳妇发誓一般:“我和他一样。”
“哦,”黎微轻轻答应,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羞涩回答,“我也一样。”
女儿才会走路,外公外婆正带她在院子里慢慢练习,孩子正是跌跌撞撞玉雪可爱。她见他的毯子掀开一角,忙凑过去帮他重新盖好,温沛却趁机吻了她,占尽便宜。
生活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的样子,却在彼此心中,奏出了最华美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