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异乡记》里的一句,“使我想起一种蜜饯乳鼠,封在蜜里的,小眼睛闭成一线,笑迷迷的很快乐的脸相。”
朴珍荣的家乡话里玉的发音和肉一样。
玉带着情色来自肉体,融在肉体。
肉是柔软的玉,化作有温度的实体,又是包住诡谲心灵的软壳。
*
他让王嘉尔骑车带他去看钱塘江。
王嘉尔答应了。
傍晚了,潮水很大,风更大,没什么人愿意在附近走动,只有他俩。一个大跨步的向前走,一个推着车慢吞慢吞地跟着。一前一后,路灯底下影子拖得老长。不知道走到哪里的时候,朴珍荣突然回过身来,对王嘉尔说,「帮我拍一张吧。」
王嘉尔楞了一下,随后提起自行车的后座,踢下脚撑。
“相机在包里。”朴珍荣忍不住提醒他。
王嘉尔闷闷地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掏出背包里的拍立得,看样子是朴珍荣事先塞进去的。
他调整好焦距,把镜头对准了前方的朴珍荣。
他靠在栏杆上,目视这王嘉尔的镜头。他们吵架的时候经常摔东西,拍立得也没有幸免。镜头的焦距一直对不准,王嘉尔的眼睛睁大到酸涩。
他看着镜头里一会清晰一会模糊远去的朴珍荣,上来了情绪。放下悬着的手臂,他抿了抿眼睛,嘴里一边念叨,「啊,该死的沙子。」
朴珍荣一直在等他,风从他的背后吹过来,衬衫贴着背难受的要死。
王嘉尔重新举起手里的相机,摆好摄像师的姿势只差按下拍摄键。也只是一瞬间,朴珍荣抓好机会一张嘴。他说,王嘉尔听见,「这是最后一次了,拍好看点吧。」
声音顺着风灌倒耳朵里,醐醍灌顶样的刺醒睡梦中的王嘉尔,他发抖地按下键。照片出来了,冷风里他用力挥动手臂,故意搞笑地朝朴珍荣挥舞手中的相片,动作滑稽可不好笑。
挥到手酸痛他停了下来。拿起来看了看,对朴珍荣说,「回去了再给你吧。」
朴珍荣说好。
*
他俩关系本没那么糟。
王嘉尔对他好到所有人羡慕。可没用,朴珍荣不稀罕。
刚在一起的时候王嘉尔每天腻歪着朴珍荣,对方也不拒绝只是一个劲地说王嘉尔太腻,听起来也只是宠爱。
分开之后王嘉尔托人问来了的电话。一串数字,打出到手机上飞快到了要按下拨号键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举着手机大拇指悬在屏幕上抖个不停。因为他是到后来才知道的,朴珍荣不喜欢他一直粘着自己,相比之下他无脑的热情就让他像个孩子一样局促不安生怕给朴珍荣带去不便。
爱情可以改变人很多,譬如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改变性情,一个肢体动作就能让人心生芥蒂。王嘉尔过去是大条到家了,思绪宽阔不会撞壁。喜欢朴珍荣后就有点不一样了,身边人也多多少少感觉出来了。
朴珍荣不喜欢吃西蓝花,吃饭的时候他就把盘子里的所有绿色挑出来。朴珍荣不喜欢他和其他走太近,他就推掉约会。
王嘉尔做了所有以为是无私的爱的奉献。
*
想想看,你躺在沙滩上,过来一个人友好地向你问好然后问你,“我能躺在你身边吗?”你说好,他就躺下了,你说不好他就离开。可若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无论中途逗留多久最后只能尴尬的离开,到头来伤了他自尊,悔了你的意。
朴珍荣就是这样,王嘉尔满脸友好地来了,第一次见到那么热情的脸的时候他以为只是这么一句话,「以为不经意走进的这个人间将会都么美好,鲜艳的衣裳彩虹一样地闪烁,再彩虹一样地消失。」他当真以为只是过客的挑逗角色,没曾想到王嘉尔会一个严肃的喜剧角色出演他长达自己都数不清年份的悲剧里。当然,因为他的自怨自艾,王嘉尔果真同那句预见性的话语一样消失在彩虹里。
朴珍荣一开始不该一声不吭的,不知是拒绝还是接受。他矜持地拉锯,似乎还乐在其中,是典型的人渣。他也为自己找借口,他喜欢王嘉尔但不知是友情还是爱情。
其实是屁话。
他只是习惯这样一个快乐夺目的存在。就像夏天下完暴雨,你坐在庭院里吃饭,抬头看到一道彩虹,你欢喜的不得了,连饭都多吃了几口。
王嘉尔对于他就是这样的存在。起初是,后来也是。只是习惯以后不以为然的,饭多吃几口就是几口,胖了胃口大了也没有当初多吃两口饭的快乐了。
*
王嘉尔离开的很安静。谁也没有察觉的时候收拾了行李搬出宿舍。室友搔着头以为王嘉尔跑去哪里的时候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真的罪不可赦,放走了炽热的太阳。
“你知道他为什么搬出去吗?”室友问他,因为他是王嘉尔最好的朋友。
朴珍荣低头削苹果,放在以前,这都是王嘉尔做的事。虽然他削的不去朴珍荣的完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他手的苹果都出其的甜。
大概太久没有削了,刀子割到了手。细小的刀口涌出的血渗到果肉里,看起来很恶心。朴珍荣皱着眉头回答,“他要出国了。”室友听了惊呼王嘉尔竟然瞒着他们又感叹他了不起,听的朴珍荣不舒爽,起身去扔了手里的苹果。
开了自来水冲掉食指上的血,有些已经干了,在伤口周围结了痂要用手搓才掉,他一边搓一边哭。
真他妈疼。
*
王嘉尔生气,在难过,在想东西。抛去日常庸俗的皮囊外表,他什么都不是,只剩得朴珍荣在他的皮肉里跳动沸腾。
他安慰自己,只剩朴珍荣了。
可惜后来朴珍荣选择放手。
他战战兢兢地和朴珍荣报告母亲打算让他转到美国的学校,朴珍荣认真地听了,然后说,“那去吧,去那里不是更好吗?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他说的很在理,但很无情。
王嘉尔生气地质问朴珍荣说,“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他本来想好台词的,例如不愿意离开朴珍荣,例如想和朴珍荣待在一起。但经由朴珍荣的一句话一时语塞只剩下愤怒。
他觉得不公平,极其,万分的不公平。他把朴珍荣当做宝,当做自己千辛万苦从海里捞来的珍珠宝贝可人家只当自己是雨伞,下雨撑一撑,天晴了就扔在一边。
朴珍荣看看他憋屈的模样,叹气只当他胡闹安慰说是为了他好,王嘉尔生来适合站在高处。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扳过朴珍荣的下颚和自己对视,“你再说一遍?”
朴珍荣异常的冷静,好像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王嘉尔,我烦了。」
他以为,也只是以为朴珍荣会有所触动,可惜了那人通透华丽的外表,终究是块冰冷的玉石,不容任何人打动。
*
朴珍荣收到了快递,从美国寄来的国际快递。薄薄的夹层里,五花大绑的放着一张小卡片。打开来是那张相片,摸起来还带着那天冷风的温度。
王嘉尔没有拍好。晃动的镜头里看不清人影,焦距对准了背后的潮水,朴珍荣变成模糊的幻影。
后来朴珍荣狠心把这张照片烧了,但至此他频繁的做一个类似的梦。梦里相片里模糊的自己最终变成一团云雾,经过好久好久幻化成一块玉石,透明渺小,被那个人仔细揣在怀里最靠近心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