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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来,木匠景祥与我家还有点儿亲戚关系的,他是我父亲的姑姑的老公的亲弟弟。
景祥读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家里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再供他读书,所以只能辍学跟着邻村的木匠老师傅学艺,以求将来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其实景祥聪慧,老师傅教一遍他就能熟记于心,闲下来时还喜欢自己琢磨,所以没到三年,老师傅已经能放心的带着他在附近村里做工。老师傅毕竟年纪大了,所以做工时刀斧断木、锯子锯板等重活都由景祥包办。学艺五年,景祥已经出师,慢慢地竟然成了我们那一带手艺最好的木匠。
91年我家房子落成,但直到95年才开始着手添置家具。那会儿家里实在是困难,房子建成后,家里除了一张父母结婚时的床、一个书桌以外,再无像样的家具。村里人淳朴,要置办家具只能自己准备木料,再提前与木匠师傅约好做工的时间,跟木匠师傅简单沟通家具样式和要求,就将所有的问题丢给了木匠师傅们。现在想想,那会儿木匠师傅们既没图纸也没好使的工具,居然也能打造出精美绝伦的家具,他们才是那个时代的匠人啊。
当时家里要添置的最重要的物件就是客厅的香台了。香台是一个家庭的脸面,香台除了是个盛放东西的家具以外,还承担了供神祭祀的使命,所以每家每户对香台的打造总是格外尽心。这当然也是个大工程。
那个时候,景祥的木匠手艺已经得到村里人的认可了,所以理所当然的景祥在不久后就住到了我家,设计、整料、安装,一个人要打造一个香台差不多得小二十天。
因为沾点亲戚的缘故,我们家与景祥早就熟识。每天景祥在做工的时候,我总喜欢围着他转。当时我最喜欢的,一个是刨子,另一个就是墨斗了。
第一次见景祥用刨子,我是被惊艳到了。景祥将木条固定在两脚钉里,双手推着刨子在木条上顺畅通过,随着景祥的发力,“唰”的一声,就像对木头施了魔法一样,刨子口卷起一串如波浪般美丽的木片,洁白剔透。我常常拾起一串卷曲的木片,放在鼻前用力一嗅,一股纯纯的杉木的香味,惹人沉醉。
景祥见我对此感兴趣,把我叫到身边,抓着我的手握住刨子在木条上施了同样的魔法,我当时可开心了,就感觉自己像是得了某种法力,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渐渐地,景祥与我熟络起来。有时景祥用墨斗划线的时候,会叫我帮他拉着墨斗的线头,固定住位置后,他用手轻提墨线再松开,木头上就出现了一条条横平竖直的黑线;有时他也会要我提线,我也总是乐意效劳,才不会管手指上留下的墨黑。
有时中午休息的时候,景祥会用墨斗在木板上画好田字格,教我下一种叫作“三笔直”的棋。玩法和五子棋差不多,只是这种棋每个人只有三个棋子,谁先在格子里让自己的三个棋子先成一条直线,谁就赢了。看似简单,其实变幻莫测。景祥是个中高手,那段时间,他教会了我下“三笔直”,后来这个游戏也成了村里孩子们最乐于玩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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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祥手艺好不仅仅体现在他打的家具经久耐用,更是因为他总能在打造的过程中给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感觉。当崭新的香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父亲和村里人对景祥都是赞不绝口,尤其是在香台的设计上,加了不少镂空和非对称图案的小设计。这在当时都算是比较前卫的了,虽然当时村里人可能并不理解这些设计的意义,但淳朴的劳动人民对不懂的东西总觉得是了不起的。
而且,景祥在家具中常常会给大家开个小玩笑,比如,母亲有次往香台最里面的一个抽屉放东西,发现最靠里面的木板上刻着“严景祥制”几个字。母亲笑着对父亲说,这个景祥。父亲也笑起来说,景祥这是要青史留名啊。玩笑而已,东家一般也不会过多计较。但敢在作品上刻字,说明手艺人对自己手艺的自信。
有天下午,景祥在认真给木料打隼孔,一个妇人带着个八九岁的男孩神色慌张的赶到我家。这是景祥的媳妇和儿子。景祥的媳妇叫三凤,儿子叫兵洋。三凤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按老家的话来说,就是三十几岁的人已经有五十岁女人的老气了,兵洋倒是感觉活泼的很,一见到景祥就急急的说,爸爸,妹妹又发烧了,你还是带妹妹去镇里看看吧。
三凤不会骑自行车,所以将五岁的女儿暂时给邻居照看,带着兵洋连跑快带走半个小时赶到我家告诉景祥。景祥赶紧找到父亲,跟父亲说明情况后就骑上车带着她们娘俩往家赶。
第二天一早景祥又出现在我家,继续做着自己的事。父亲询问其女儿的情况,景祥略带疲惫的说,镇里的医生说是受了风寒再加上急性肠胃炎,昨天晚上打了点滴,烧退下来了,再打两天点滴应该就会好的。三凤在镇里照顾着,不碍事。父亲担心的说,要不先停两天,等你女儿完全好了再来做也不迟。景祥终究是没答应。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让村里人不再挣扎在温饱一线,同时也改变人们的审美观。市面上大量款式丰富、颜色鲜亮的家具最终替代了传统的木匠手艺。传统手艺打造出来的家具虽然耐用,但相比从木料准备、家具打造、油漆粉饰等环节的耗时耗力,人们更愿意跑一趟集市的家具城,以预算为基础挑选一套看起来更精美更上档次的家具。
渐渐地,邀景祥做工的人越来越少,为了生计,他经人介绍到县里的私人木材加工厂去打工,虽然赚的不多,但相较于当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活计,已经让他很知足了。三凤也跟着到县里打起了短工,女儿兵燕也带到了县里读书,再加上兵洋已经在县里上技工学校了,这也算一家人在县里安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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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材加工厂的工作毕竟收入不高,三凤的短工也不是天天都有,景祥一家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两个孩子的开销却越来越大。看着村里人外出打工生活过得越来越好,景祥总想着自己做点什么,来改变现在的困境。
景祥有个习惯,傍晚收工后总喜欢一个人到处走走,一来疏解心情,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有天晚上他走到新建成的县技工学校和县二中的时候,发现周边都是新建的房子,但店面都是空着的,门口到处贴着“店面招租”的广告,前些天还听兵洋说,下学期他们将全部搬到新校区去。他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
第二天他请了假,专门到教育局和劳动局了解学校搬迁的事情。一天的打听下来,一个更好的消息是县里为了优化城区建设、整合土地资源和提升教育环境,在三年内将把县内所有高中和职业技工类学校全部整体搬迁至新规划的城南新区,这个好消息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景祥想的是,两个高中、一个技工学校,总学生人数超过5000人,要是在这里开个小餐馆,肯定能赚钱。因为是新区,目前人烟稀少,所以店租便宜,景祥找了个三个学校学生必经的路口,很快地租下了店面,而且很有先见之明的一下签了三年租赁合同,因为他知道,一旦学生们搬过来,店租肯定要涨的。房东也开心,觉得在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人一下租三年,所以每年的租金还给景祥打了折。
景祥勤快,头脑活泛,再加上有木工的手艺,店面很快完成装修,还给餐馆取了个很好的名字--紧香餐馆。既是自己名字的谐音,还因为“紧”在方言里有持续和长久的意思。
开学第一天,学生和家长都很多,周边又没什么餐馆,景祥的店生意火爆,景祥和三凤忙的不可开交,但他们心里却是开心的,感觉贫穷的生活要到头了。
紧香餐馆早中晚都做,早上卖包子、油条等早点,中午、晚上由三凤掌勺给客人们炒菜,都是家常小菜,但因为景祥用料实在,量多味足,学生们都爱吃。再加上景祥选的位置好,周边的学校建筑工地的民工们也都到他店里吃,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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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慢慢地,景祥发现店里由他们夫妻两个做,实在是太累,虽然兵洋和兵燕一有空就会来帮忙,但毕竟架不住长年累月的辛苦,所以景祥踅摸着请一个人帮忙。
三凤说,她正好有个远方侄女,前阵子和老公离婚了,现在也没事情干,正好可以请她来帮忙。景祥当然没意见,瞌睡遇到枕头的事情,所以没过几天那个叫小森的女人就来了。
小森倒也勤快,店里的事情捡起来就做,生意忙的时候,给景祥减轻了不少负担。再加上又是亲戚关系,所以少了很多拘束。原来都是三凤在厨房,景祥在前面招呼客人冰结账,小森点菜、端菜和收拾桌子。但日子久了,小森女性的优势在招呼客人方面得到显现,再加上小森长的并不难看,如果稍微打扮一下,倒确实是个美人。爱美之心,自从小森来了之后,回头客倒是多了不少。
因为小森孤身一人,又是亲戚,景祥和三凤就没让小森自己找住的地方,店里正好有个小阁楼,所以就让小森住在了店里,既解决了她住的问题,还能帮着晚上看看店。
三年时间不到,景祥一家的生活彻底改变,守着这个小店,衣食是无忧了,景祥还在县里临江的一个楼盘按揭了一套房,再干几年就能过上更加富足的生活了。
但三凤常年浸淫在油烟里,又不会修饰自己,渐渐显现出邋遢和老态,景祥倒越活越年轻了。兵洋也马上毕业要参加工作了,生活的担子也越来越轻了。
那天晚上,店里已没了客人,景祥心情好,叫三凤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和小森一起喝点酒,犒劳下自己。他们边喝边聊,说起以前的穷困,再想想今后的日子,大家都很开心。兵燕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所以三凤等她吃完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休息了,景祥兴致还很高,和小森继续边喝边聊。
景祥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怎么就到了店里的小阁楼了,等他半夜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小森的床上,旁边的小森一丝不挂。
他穿上衣服冲出小店,夜风吹的他头生疼,一路抽烟一路往家走。回到家,三凤和两个孩子都熟睡了,他洗漱完没有进房间,在客厅躺到天亮。
自那以后,小森看景祥的目光都不一样了,以前是晚辈看长辈,员工看老板的眼神,现在变成了你是我的人,眼神里充满了挑逗。刚开始景祥还有点内疚和不好意思,但一来而去,再想想三凤现在的模样,居然也坦然接受了。只是仍旧只能偷偷摸摸。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景祥总是找各种理由打发三凤先回家,为自己和小森的幽会清空障碍。
景祥的异样终究还是引起了三凤的怀疑。一天晚上,景祥照例像往常一样很自然的对三凤说,你先回去吧,我把明天要买的菜和明天早上的面准备一下。三凤嘱咐景祥,炉子的火再加点煤,别熄了。之后就走了。
景祥等三凤走后,把卷闸门一拉,一把就抱住了小森,四只手互相在对方身体上游离。双方热烈到都没想上小阁楼,匆忙中并拢了两张餐桌。正要到激烈处,卷闸门上传来一声巨响,身体颤抖的三凤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羞愧和震惊让他们忘记了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三凤咆哮着冲向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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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香餐馆就此歇业。三凤每天像发了疯一样又打又骂又叫,景祥倒不做过多的解释,他是铁了心要和小森好的。
三凤在景祥这边达不到目的,找到了小森。小森似乎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一径说着一些不堪的话,三凤终于红了眼,拿起桌边的一把水果刀,走进了一步。这女人终于有些惊惶,往后退了退,说你要害我孩子么。三凤干笑了两声,害这孩子,都怪我引狼入室,不如一了百了。她扑上去,刺向了那女人的胸膛。
三凤满身血污的去自首了。
小森的尸检报告显示她并没有怀孕。
兵洋到监狱去探监。三凤说,她不后悔,她看不得这个家毁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三凤说,你要好好照顾妹妹,千万别让妹妹学坏了。
兵洋和妹妹都恨景祥。
景祥转了小店,把房子留给了兵洋,一个人回到了村里,只是再没有人请他做木匠活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