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热闹的,生命的流淌是不会断掉的。就像《步履不停》电影里由香里对儿子说的:人是不会真的走的。死去的人,还是会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
位于偏远小镇的横山一家,因为长子纯平的忌日而聚到了一起。15年前,纯平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而死掉了。而他,原本应该是要继承父亲恭平的医院,做一个前途光明的“医生”的。一家人都为他的死而感到惋惜。每年的忌日,母亲敏子都会邀请那个被纯平救了的芳雄来家里。明知这样做会让他看见这一家人的痛苦,明知每次芳雄过来,心里都不好过,但母亲还是会这么做,甚至有些残忍地和女儿千奈美在背后说芳雄不会有什么出息,就连道歉的方式都是错的;自己带来的甜品吃了两个,还喝了三杯茶,难怪会那么胖。那天晚上,二儿子良多跟母亲说:明年不要再邀请芳雄过来了,难道你看不出他看到我们一家人会不自在吗?母亲一边干活儿,一边悠悠地说:每个做父母的都会选择这么做的,有个人可以恨,做父母的心里才会好过一点。这是一位母亲为了“失去儿子”残酷的自我救赎。明知是错的,但“上帝应该会原谅的吧!”
二儿子良多娶了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次是他第一次带老婆孩子回家。我很喜欢那个寡妇由香里,她漂亮,聪明,善解人意。在来的路上,她就叮嘱儿子小敦,一定要记得叫良多爸爸,至少这一天要这么做。她用心地想要融入这个家庭,给婆婆买礼物,夸赞婆婆的插花漂亮,请婆婆教自己做良多小时候爱吃的料理,和婆婆、姐姐一起看家庭相册,了解良多的过去。尽管她也会为婆婆只给良多准备睡衣却没有给自己的儿子准备睡衣,对待小敦像个客人而不像家人而不开心,但面对这个家庭,和婆婆相处,她始终温柔而得体。
最让我感动的是,她对儿子说:人是不会真的走的。你的爸爸还在你的身上活着,你有一半来自爸爸,一半来自妈妈。然后,儿子问:那良多呢?她说:良多也会慢慢成为你的一部分,缓慢而确定。正说着,良多进来了。她便笑着对儿子说,你想不想让良多进入呢?儿子问:从哪里进入?她说,从嘴巴,儿子就赶紧捂住嘴巴,她又说肚脐,儿子赶紧又去捂住肚脐。良多一脸呆萌的说:我的肚脐缓慢而确定?然后,这个新家庭的三个人就笑成了一团。
同样是对待去世的家庭成员,敏子用了极端的抗拒的方式,折磨芳雄,也折磨自己;而由香里教儿子要记得自己的爸爸还一直活在小敦身上,永远不会消失。
横山一家并非幸福美满。大儿子原本该是父亲的继承人,也是父母相对更喜欢的孩子,却因救人而死。女儿千奈美充当了家庭的和事佬,却在背后抱怨父母偏心。父亲是一个不爱讲话,脾气乖僻的人,常常窝在房间里,守着自己的“医生”身份,不愿意和家人交流。但是,只要一听到炸玉米天妇罗的声音,他就会从房间里出来。在饭前交流中,他们笑着回忆了天妇罗这道料理背后的故事:那时,他们家附近有一片玉米地,他们曾经一起去地里偷玉米,然后回来炸着吃,有一次邻居刚好过来给他们送玉米,就从外面听见了炸玉米的声音,大儿子纯平非常尴尬,就说以后想吃玉米还是去菜市场买吧。父母都把玉米天妇罗这道料理,当成是和大儿子的回忆。可那天晚上,二儿子良多却在洗澡间外向父亲说明,那个笑话是有关他和父亲的,并非哥哥纯平。二儿子性格内敛,他小时候曾写过梦想成为医生,当妈妈和姐姐翻到他小时候写的日记时,他一把抢过来,说保留这些东西干什么,却又在晚上认真的粘起来。他那么小心翼翼地爱着自己的父母,也因此才能接纳一个寡妇和她带来的儿子。
母亲是一个毒舌,甚至有点刻薄的人。但她也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她曾在二儿子很小的时候,背着他走了好远去找自己的丈夫,却听到远处屋里丈夫和其他女人在跳舞唱歌,于是,她买了那张唱片,常常一个人的时候放来听,这是她的秘密之歌。她忍受着丈夫的背叛,把自己融在这个家庭里,最后,终于报复性的在由香里和小敦在场的晚餐桌上,放了这张唱片,并且在丈夫面前唱起了这首歌,看到丈夫紧张的尴尬,她心里一定很爽。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早就无所谓恨了,但有些事,总是过不去,或者,需要一个小小的报复,就可以收拾心情,重新开始。
生命的长河在家庭的迭代和融合中流淌,有人会死去,也会有新的成员进来。
电影的最后,小敦一个人跑到外面,对着夜晚的天空,也对着死去的父亲说,他长大了要当一名钢琴调音师,像父亲一样,如果不行的话,他想当一名医生。这个时候,良多已经成了小敦的一部分,而良多也曾是他的父亲恭平的一部分,生命完成了融合。
五月的时候,我跟小用回家去参加了外婆的葬礼。我只见过外婆一面,那次见面,外婆还特别精神,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眼睛亮亮的。外婆煮了鸡蛋,我们坐在院子里边吃边聊。临走时,我还说:外婆,下次我们再来看您。小用长得很像外婆,他念初中时,曾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我第一次跟他回家,他就带我去看外婆,而这次,轮到我们一起来送外婆下葬。
葬礼几乎汇集了家族的所有人。我看着这一大家子,有老有小。老一辈的人张罗着吃喝,拿出最好的食物给回家的孩子们。中间的一代慢慢长大,不断把新媳妇娶回家,并且为家里孕育了新的生命。我看着家里的小孩子们排成一排,一起去房子后面的摘野树上的果子,就像《步履不停》里小敦刚一来就和千奈美家的两个孩子一起出去玩一样。小用和他的老表们也曾经是这样,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生命一代代更迭,仿佛看得见血脉的延续和包容。
我是第一次见家里的人,所以,舅舅,大娘,四娘,五娘,每个人都给了我红包和一袋子鸡蛋。这是一份见面礼,就像电影里爷爷奶奶给孙子红包,婆婆为儿媳妇准备礼物一样。这一个小小的仪式,说明我被这个家庭接纳了,我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尤其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外婆的葬礼),生命的逝去和融合,那么明显,我非常感动。
送葬那天早上,我和小用抬着外婆的灵屋,一大家子都穿着孝衣,排着长长的队伍,送外婆去山上的墓地下葬。送葬的队伍里,表嫂们和表哥们一样,身穿孝衣,还要抱着孩子。吹奏的笛子一响,表嫂就抱着孩子赶紧跑到外婆的棺材前磕头。表嫂作为长子的媳妇儿,承担了很多事情,她早已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我感觉到了生命的流淌。
我在我爱的人的家乡找到了家的感觉。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我好像一下子参与了他的过去,认识了我们共同的家人。每一处池塘,每一条小路,那些小用曾经非常熟悉,后来长大渐渐离开的地方,我又陪着他走了一遍。
那天早晨,小用骑自行车载我去外婆家,仿佛外婆没有去世一样,我们两个都特别喜欢那样的清晨,那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外婆的,爱,在生命中流窜,交叉,融合。外婆并没有真的离开,她成了小用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