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原以为《寄生虫》是一部沉重的电影,充满着现实批判。哪里想到是一部类悬疑片,剧情很有吸引力,环环相扣,一口气看下来,完全不沉重。

大概也正因此,很多影评人认为《寄生虫》是一部商业片,充满了商业套路,对现实的批判缺乏力度。

但就目前我看到的影评来说,大都认为电影是在说阶层固化和贫富悬殊。别忘了导演奉俊昊是社会学出身,在去年已经有了《燃烧》的情况下,他不可能选择再推出一部只简单地用悲剧故事揭露阶层问题的电影。影片当然还有更深的内涵。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我想很多人应该已经看过《寄生虫》了,可以详细分析一下电影到底想说什么了。

以下内容有严重剧透。

1、

《寄生虫》的故事讲得一波三折。

高中毕业考了四次大学都没考上的基宇,和父母还有妹妹住在一个半地下室,窗外呼啸而过的汽车扬起烟尘的轮子正好和他们的头一样高。房间的至高点是抽水马桶。窗外常常有醉汉撒尿。

他们一家靠在房间四处搜寻附近的免费wifi上网,以便在网上接点零活糊口。

基宇以前的同学来找他,让他代替自己去一个富裕人家做家教。有艺术天分的妹妹擅长修图,帮基宇做了一张假的延世大学的文凭。于是基宇成功地成了科技新贵朴社长女儿的家教。

很快,基宇又给妹妹基婷编了一个假身份,推荐她成为朴社长小儿子的家教。

朴社长一次偶然让自己的司机送基婷回家,基婷在车上偷偷脱下内裤,藏在后座椅下面。朴社长坐车的时候发现了内裤,以为是司机带女友在后座亲热,女友吸毒所以才会神智不清,遗失了内裤。于是找借口开掉了司机。

能在短短的时间想出如此手段,显然妹妹在这方面是有生活经验的。

妹妹巧妙地把爸爸引入,成了朴社长的新司机。

他们又设圈套让社长太太开掉了女管家,妈妈取而代之成了朴家新的女管家。

导演的镜头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把基宇一家四口登堂入室的过程讲得简洁利落又引人入胜。

朴社长一家出去露营,基宇一家偷偷聚在朴社长的豪宅里,享受上流社会的生活,品朴社长的藏酒。

晚上下起了大雨,一家人喝着威士忌,觉得很有格调。

大雨中前女管家雯光忽然来访,称走得仓促,有东西落在地下室,想来取回。

基宇一家这个时候显然不应该放人进来,但出于心底的一点善良和对设圈套赶走雯光的愧疚,他们让她进来了。然后发现了地下室的秘密。

地下室居然有一扇不为人知的暗门,里面是一个不小的可以生活的空间。这里藏着雯光的老公,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4年3个月17天。

惊愕让躲着窥视的基宇和妹妹还有父亲不慎暴露。

互相发现了对方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时的慌乱和恐惧让双方撕打起来。

正不可开交,电话忽然响了,因为雨太大,朴社长一家只好中断露营回家,告诉基宇妈妈准备晚饭。

基宇一家迅速收拾残局,把雯光夫妇推入地下暗室。

在朴社长一家进门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基宇和妹妹爸爸藏了起来。

他们费尽心力逃出了朴家,却发现自己那半地下室的家已经被暴雨淹了。

第二天朴家举行快闪派对,让他们去加班,然后发生了一场意外的悲剧,死伤多人。

2、

最后这场悲剧被很多人诟病,认为太突然,不合情理,基宇爸爸性格温和,平时对朴社长并没有不满,没有理由杀死他。

导演其实对爸爸的行为铺了一条长长的暗线。影片设计很精巧,主要人物都有完整的人物线,爸爸的铺得最细致。

基宇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家四口中头脑最简单的人。

电影开头一家四口给披萨店折披萨盒的时候,只有爸爸会完全相信网上的教程,用偷懒的方式折,结果每一只都不合格。

在一家四口登堂入室的过程中,只有爸爸是需要被调教演技的,因为他掌握不好撒谎时的语调和神态。在终于成为社长的司机后,他会不注意爆出粗口,会不注意驾驶安全多次回头和社长说话,会把握不住和社长说话的分寸,引起对方不快。爸爸是最可能穿帮的一环。

一家四口靠欺骗全都有了工作,让爸爸有点志得意满。他们一家聚在社长家品酒的那个晚上,是影片中基宇一家生活的巅峰。爸爸觉得“这一家人是真的很好骗吧”,特别是太太,“单纯又善良”,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有点回味地一笑,像是一个哥哥想起宠爱的小妹做的笨拙又可爱的蠢事。

这时在爸爸心里,自己和朴社长一家是平等的,所以他才会在开车的时候直接问朴社长是爱太太的吧,他认为这不过是朋友间的闲聊,并没有看出社长已经很不快,认为他越界了。

社长是现代社会精英的典型,他们表面温和有礼,但普遍在内心有很强的界限感。

因为行骗成功,爸爸甚至还有一点点心理优越感。他甚至还认为“有钱人本来就很单纯,没烦恼”,妈妈则认为“钱就是熨斗,把一切都烫平了”,是“有钱所以善良”。爸爸立刻就开始担心被他们弄走的前司机现在的生活。在他的意识里,在豪宅品酒的他们,要“善良”地开始担心别人的生活了。

作为中年人,爸爸对生活的理解实在浅薄得可笑,有很多受教育程度不高、眼界狭窄的人,对生活和他人都只能达到这种认识程度。

基宇也有点飘飘然了,想着要娶社长的女儿,问妹妹“我们住在这里的话,你想住哪一间”。妹妹是全家最聪明也最清醒的人,她回答“你先让我住,我再来考虑”。爸爸的反应居然是“我们现在不就在这里了吗”,“现在这是我们的家,很温馨吧”。妈妈则问爸爸:“假如朴社长突然回来了,会立刻像蟑螂一样躲起来吧?”

妈妈和爸爸一样受教育水平不高,但作为曾获得韩国全国链球锦标赛银牌的前优秀运动员,她有着朴素而敏锐的本能。

3、

社长一家人的突然回来,让爸爸从“人生巅峰”瞬间跌回了现实,他和两个儿女真的只能像妈妈说的“像蟑螂一样躲起来”。他们躲到沙发旁的桌子底下,听朴社长和太太躺在沙发上闲聊然后亲热。

社长有点嫌弃地说金司机(爸爸)有一种味道,是搭地铁的人才有的特别的味道,还批评他已经越界了。爸爸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卑微。他偷偷闻了闻自己,脸色灰败。当镜头再切到爸爸的时候,他的胳膊已经盖在了脸上,这个动作表示他心中羞愧,感觉无地自容。

同样的动作在他们因为大雨被迫露宿广场的时候再次出现。基宇问下一步的计划,爸爸说:“人生永远无法跟着计划进行。”在他接着说“所以人不该有计划”的时候,他再次把胳膊放在了脸上。就在前一天晚上,他把雯光夫妇拖入地下暗室的时候,还质问雯光丈夫:“未来有什么打算?你没计划吧?”

对于爸爸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来说,一夜之间从幻想和朴社长结儿女亲家到忽然明白自己卑微如虫蚁,并且推翻了之前很多年一直秉承的生活要有计划的人生理念,他整个人是完全崩溃的,原来的他碎掉了。

爸爸的扮演者宋康昊的演技真是好,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神态的变化都表达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雨夜奔逃和无家可归带来的无边疲倦,这时候最应该躲起来静一静。但卑微的人,连疗伤的时间都没有。被变故打翻在地的爸爸还不得不加班帮社长一家筹备宴会。

一场暴雨,对爸爸一家是致命的打击,对朴社长一家则是雨过天青,正适合办一场宴会。

在去采购的路上,社长太太在讲电话的时候忽然捂住了鼻子并打开了车窗,显然也闻到了不喜欢的味道。爸爸又闻了闻自己。这是爸爸在碎成渣之后又被踩了一脚。

在准备宴会的时候,爸爸的神态已经完全不对了,但朴社长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司机的状态,他只兴致勃勃地讲述如何完成儿子的愿望,并在爸爸又一次说话不当的时候很不客气地敲打他,让爸爸做好自己的事。这是爸爸在碎成渣之后被踩的第二脚。

当雯光老公冲出地下暗室,到宴会上一刀捅了妹妹并和妈妈撕打被反杀后,强撑着的爸爸看着满身鲜血的妹妹和差点死掉的妈妈,不知道生活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他茫然地向四围望去,却看到了同样满身鲜血被人背着的不知死活的儿子。

这时候,朴社长却只看到自己儿子晕倒了,对其他人的死伤视而不见,并且因为雯光老公和金司机一样的味道再次捂起了鼻子。这是爸爸在碎成渣之后被踩的第三脚,也是致命的一脚。

所有的被漠视和被蔑视,让爸爸从昨晚开始积压的屈辱和愤懑喷薄而出,让他举刀刺向了他之前爱戴的朴社长。

4、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每一个人都有错误,但似乎又都情有可原,每一个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社会结构出了问题,个人无能为力,只能被裹挟。

结构功能主义是社会学常用范式之一,社会学出身的奉俊昊导演应该非常熟悉,这个范式认为一个社会系统是由不同部分组成的,社会的各组成部分以有序的方式相互关联,并对社会整体发挥作用。

影片中朴家长一家、基宇一家和雯光一家正是组成社会系统的不同部分。每一家内部都是相亲相爱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单独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还彼此互相夸过对方善良。但他们之间的链接出现了问题,也就是社会结构出了问题。用一个不太严谨的比喻,是一个人的神经系统出现了问题,所有器官都正常,但彼此无法协调。

当社会结构出了问题,社会系统的运作就变得极不稳定,随时会现出各种意外和冲突,悲剧就不可避免了。在这样的社会系统下,所有的人都如寄生在世上的虫子,没有一点安全感和人的尊严,随时都可能意外死去。穷人如是,富人亦如是。

一些人批评导演站在了中间立场,这应该是导演刻意为之,因为影片的着力点既不是揭示穷人的丑陋,也不是批判富人的冷酷,而是探讨整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让每一个正常的努力生活的人,都可能遭受不正常的变故和伤害。

可惜的是,最后的悲剧导演用了一点荒谬的手法,却没有达到震撼的效果,反而消解了电影的现实批判力度。

这是一部把商业和文艺结合得很好的电影,从这个意义上,导演是非常成功的。但商业套路增加了可看性,却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人物性格的塑造。

我不是细节控,也不太在意技术问题,我比较在意的是故事的完成度和内涵,所以对我来说,看完感觉轻飘飘的,并不想一刷再刷。

《寄生虫》是一部好电影,但余韵不够悠长,不是我心中的神级电影,但显然,它更大众,看起来更轻松,也许,导演更希望的正是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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