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儿时
在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运河大转弯的地方,有一条支流分了出来,支流的岸边,有一所丰家染坊店,已有百年历史,再往后面走便能看到麻桑遍地,中间点缀着小桥、流水、大树、长亭。这里是石门湾。
1898年,正是丰家人丁兴旺的时候,老屋里终日人声鼎沸腾,喧哗嘈杂。丰家媳妇在之前已生养了5个女儿,此时她肚里怀的正是全家人的希望,一声啼哭,盼了多年的男孩终于降临了,取名丰润,后他自己改名为子恺。
祖母是个豪爽而又喜欢享乐的人,每年暮春都会大规模地养蚕,去田里摘桑叶,他就一起跟过去,吃桑葚,饱了,就摘下桑葚叶,卷成一个碗,装满了带回去。一直到他7岁,祖母离世,家里再未养蚕。
父亲喜欢在别人晚饭结束后,来到客厅小酌,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壶,一碗豆腐干,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端坐一只老猫。这是他每次想到父亲脑海中就不禁涌现的画面。父亲也是他先生,慈爱又严厉,教他读《千家诗》,第一句是“云淡风轻近午天”,上面有福大舜耕田图,他觉得画更有趣,于是便给画着色,虽然事后差点被父亲打手心,但是他还是深深地迷上了作画。他后来不仅给私塾画了孔子像,连远近的亲戚也纷纷来找他画容相(死后挂在灵前的画)。父亲在他9岁那年去世了,自此他成了老屋里的孤儿。
母亲总是坐在老屋西北角的八仙椅子上,和工人谈家事,和店伙计谈店事,和邻人应酬,还要招呼刚放学就来讨铜板的他,母亲眼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来命令,又用嘴角慈爱的笑容来抚慰。父亲死后,母亲一人难以支撑家业,渐渐家道中落。
她身兼严父和慈母把他抚养长大,让他拥有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1913年,他参加县城小学校会考,成绩优异,得到了县徐督学的青睐,经过徐家几番说和和一片诚意,母亲终于答应了他们的求婚,16岁的他便和18岁的徐力民订婚了。
2.求学青年
姹紫嫣红无消息,赢得是新愁。故里音书寂寂,客中岁月悠悠。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早晨,他吃完母亲亲手做的米糕和粽子,和同乡人一同坐船前往杭州投考。这一年,他17岁,成功考入了浙江省立师范学院。
有一晚,教授他美术和音乐的老师李叔同对他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是我所教学生中进步最快的。”他听了这句话,宛如暮春的柳絮遇到一阵激烈的春风,自此专门学画。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他吟唱着《西湖》,徜徉在空濛清幽的湖光山色,几乎踏遍西湖山水,甚至是人迹罕至的无名荒山,只为练习画艺。
1919年,他结束了五年的求学生涯,回到石门湾与未婚妻成婚。
一年后,他四处举债,终于搭上了前往日本求学的轮船。在东京,他对竹久梦二的画一见钟情,梦二的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他的眼,又以诗意的意味感动他的心,他从中读出了人生的滋味和丰富的诗趣,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日本,只短短求学了10个月,他不仅找到了自己今后绘画的方向,也培养了外文阅读的能力,在归国的轮船上,他开始把英译版本的屠格涅夫的《初恋》转译为中文,一直翻译到轮船靠岸。
3.六年华屋缘缘堂
缘缘堂是1926年弘一法师(即李叔同,此时已皈依佛门)让他抓了两次阄的结果,意思是永义里的宿舍。是他为自己将来的住处求取的名字,名字是早已起好,但是直到1933年才落成。
在这段时间里,母亲去世,按当地习俗,服丧期间不能理发,他自此开始蓄须,那年他33岁,已为人父。
在建造缘缘堂时,建筑工人为了多占一点地皮,东面就多了个三角形,他外出回来看到了,立即下命令:“拆!拆了重造。”他认为只有住正直的房子,才能培养出孩子们正直的天性,全镇传为奇谈。
对于亲自设计的缘缘堂,他十分心爱,借用宋词的话说:“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他留不住钱,钱一多,用他自己的话就是“钱会在口袋里哇哇叫”。总是一手来,一手去。缘缘堂落成一年,他就去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租了屋,称“行宫”,只有冬夏寒暑假才回去和妻子团聚。
他的性格,既喜欢悠闲安静,又喜欢变化花样,没多久就把房间里的家具搬来搬去,被子女戏称“三日一小搬,五日一大搬。”他看厌了钟面上的数字,就在钟面上画几根杨柳枝,然后用黑纸剪成两只燕子贴在指针上,就成了一幅“双燕逐柳图。”
在这里,他和家人度过了欢乐的六年时光,直到“卢沟桥事变”。
4.艺术的逃难
“浙江石门湾,原来是故乡。六日掼炸弹,逃到南圣浜。老幼十个人,困在稻草上。”
逃亡前,他才发现家里只有十元存款,还是六个孩子的生日红包凑足了四百元,充作了逃难的费用。此时故乡已充满了炸药气、戾气和杀气,艺术气息早就散去。
“逃难也,行路最艰难。竹子心中藏法币,棉鞋底里填存单,度日如经年。”
1938年,一到汉口,他就变得非常活跃,脱掉长袍,穿上了中山装,仍留长须。他已皈依佛教,却是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以笔代枪,加入抗战队伍。
也是那时,他创作了第二册《护生画集》,遭受了公开批评。他回道:“护生就是护心,惜生是手段,惜心是目的。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只怕这一点残忍之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
不管在哪里,他都搬着一本厚重的《辞海》,子女有问题,他总是十分认真的回答,回答不出,就查阅《辞海》。妻子生第七个孩子时,诊断为患了子痫症,他下课后,立马回家,一边换衣服,一边让儿子在《辞海》中查阅子痫症,终得解,儿子安全出生,取名新枚。
晚间,他照例一边喝黄酒,一边吟诵诗词,怀里抱着刚落地的儿子,把词里的“一曲新词酒一杯”篡改为“一只新枚酒一杯”。
在河池逃难时,他与家人分散,车辆船只早已被富人或者军官承包,无奈只能滞留在一家旅馆,迟迟不能离开,旅馆老板安慰他,他可以同老板一同回山里避难。老板早闻他的大名,很是喜欢他的作品,央求他为老板七十岁大寿的父亲书写一联,他欣然应允。闪金纸不吸水,便被拿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晒晒太阳,一位壮年男子经过,看了落笔,立马要见他,看到他就热情握手,连称“久仰久仰”。这人是汽车加油站站长,次日正好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开往他家人落脚的地方,车上的空位子原是送站长家属的,站长便把车位让给了他,他隔日终于与家人相聚了。
1944年中秋,月明如昼,他写下:
七载飘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
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都会得奉觞进酒。
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骨肉几家有?
天于我,相当厚。
故园焦土蹂躏后。只相思江南风物、就时亲友。
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便还我河山依旧。
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
言未毕,齐摇手。
1945年8月10日,果然传来了我国胜利的喜讯。
5.人去楼空魂永在
1954年,他稿费收入增多,口袋里的钱又要哇哇叫,不久,举家便搬进了小洋房。墙上嵌了3个窗户,屋顶还有天窗,白天阳光充足,晚上皓月当空,群星闪烁。他不禁感慨:“日月楼中日月长”,上联苦思冥想不出,便请好友撰了上联“星河界里星河转”,横披“日月楼”。
在日月楼里,他度过了21个春秋,包括后九年遇到的史无前例的浩劫。
1960年,他再三推辞不过,便担任了中国画院第一任院长,家中生活条件也得到了改善。在建国前,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稿费,也曾靠卖画改善收入,但他的画利润不高,他曾在皆给友人谢颂羔先生的信上说:“艺术品犹米麦医药,米麦贱卖可使大众皆得疗饥,医药贱卖可使大众得疗疾,艺术品贱卖亦可使大众皆得欣赏。”
次年8月,他开始翻译日本古典巨著、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并使用白话文参照《红楼梦》的风格。历时四个春秋,共计九十多万字。他为此写下“饮酒看书四十秋,功名富贵不须求,粗茶淡饭岁悠悠。彩笔昔曾描浊世,白头今又译“红楼”,时人将为老风流。”
1966年,他的随笔《阿迷》受到批判,开始遭受长达九年的屈辱和折磨。终于到1970年,一场重病解放了自己,自此可以在家里接受批判,不用睡在铺满稻草的棚子里,冬天枕边也不会有落雪,吃馊掉的饭菜,半夜也不会被喊起去集合受训,但是和衣而睡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去世。那一年他写下“春去秋来岁月忙,白云苍狗总难忘。追思往事惜流光。楼下群儿开电视,楼头亲友打麻将。当时只道是寻常。”
养病期间,他仍然写诗作画,结果新诗又被造反派批判,家中儿女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便藏起了他的笔砚。到了第三天,他已按捺不住,焦躁的对孩子说:“你拿走了我的笔砚,比挖走了我的心肝还痛苦,赶快还我吧!我不写不画就是。让我临临字帖吧!”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中,他连写写画画的权利也没有了。
1975年,他乘船来到故乡,两岸桑树嫩绿满枝,靠近石门湾时,河道两边,男女老少,约有一二百人,都是他的父老乡亲,自愿前来迎接他,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回到故乡。
忽有一天,日月楼的对联掉了一个,展开一看,竟是“日月楼中日月长”。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在日记本上写到“东想西想困勿着”(即睡不着),儿子问他想什么,他说想诗词,想“黄莺就住似相识,预别频啼三两声”以及秦少游词。他说死后只有诗词舍不得。
病情恶化,已无法说出话来,孩子给他一枝圆珠笔,他下意识地把笔握住,在本子上画下了一些不成方圆的圆形。
1975年,他没有等到拨开乌云见青天,就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