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一开始学习写作文,老师就总对我们说:“要把文章写具体。”
“什么叫做‘写具体’呢?”——有一次,我问学生。
“就是把字写多点。”马上有人答道。
“哦,原来把字写多点就是‘写具体’呀!”我说。
“不对不对,”别的同学纠正说,“是写的详细一点,多写一点细节。”
“嗯,那么是不是我们把文章写的越详细、越具体越好呢?”我又问。
“也不是,要详略得当。”
“详略得当?那么你们能不能说说,怎么就算得了这个‘当’,怎么做又叫没得这个‘当’呢?”
同学们说不上来了。
我想,其实很多同学们对于什么叫“写具体”、作文时要把哪里写具体这些问题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识,需要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
我们先来看一篇熟悉的文章——《慈母情深》。
《慈母情深》是我们五年级时学过的一篇课文,作者是梁晓声先生。文章讲的是:童年时“我”家境很穷,全靠母亲没日没夜的干活才能勉强维持生计。一次,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了小说《青年近卫军》的广播,为之神往,很想买一本。可是书价要一元多,在我们这个贫穷的家庭实在是太昂贵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到妈妈工作的地方去要钱。原文这样写道——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脊背弯曲着,头和缝纫机挨得很近。周围几只灯泡烤着我的脸。
“妈——”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对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个字,可是竟然说出来了!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对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同学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段文字?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一个细节接一个细节,转身、抬头、看我,几秒钟之内的事情被作者延展开来,缓缓地在我们面前”播放“。这像不像在电影里常常看到的“慢镜头”?
读者这样的文字,你心里有没有产生疑问:作者为什么要这样来表达呢?为什么要把母亲的动作写的这样”具体“呢?
别着急,请你先把这个问题留在心里,思忖思忖。我们再来看一篇文言文——《女二二圹志》。
所谓“圹志”,就是墓志——在古代,一个人去世了,要将他的生平刻在一块石头上,放入墓穴,免得名声湮没。《女二二圹志》是明朝文学家归有光给自己不到一岁就夭折的小女儿二二写的一篇墓志铭。文章不长,却很能拨动人的心弦。
他的小女儿之所以取名叫“二二”,是因为她生在戊戌年戊午月的戊戌日戊午时(嘉靖十七年农历的五月二十六日正午),很巧,所以取了这个不寻常的名字。归有光说: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
意思是,今年(嘉靖十八年)我在光福山中读书,偶尔才回家。二二在家里看不到我,就常常地呼唤我,一天我离山回家,看到长女正抱着二二,哄她玩,心里欢喜极了。等我离开家时,二二还跃入我的怀中。——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一段: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
意思是:我到山中数日,那一天太阳将要落山,我正在读《尚书》,一抬头,忽然看见家奴正站在面前,惊问道:“有事吗?”——注意:这家奴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说其他的事。说完了,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说:“二二今天四更时,死了。”
这篇墓志,拢共不过一百八十多个字,用了四十五个字——四分之一的字数——来写家奴向自己报告二二死讯,你看,“奴不即言,第言他事”,甚至连这个家奴“徐却立”(慢慢往后退了几步)都要具体地写出来,同学们,你们觉得这样的详略安排得没得你们所说的那个“当”?
有点不好判断,是不是?
我想,为了说明这个问题,需要向大家介绍“心理时间”(也叫“主观时间”)这样的一个概念。什么是“心理时间”呢?很容易理解:同样是四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我们是在玩游戏,会觉得很快,时间就过去了(Friedrich Theodor Vischer在小说Auch Einer里说:快乐感就是没有时间感。);反之,如果我们是在听张老师(就是我)絮絮叨叨地讲课文,就觉得这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隔两分钟就要看一次表,催它走快点。
哈哈,这样的感觉不仅我们有,古人也有呀!有人写过一首很俗白的诗:“南邻灯火冷,三起愁夜永,北邻歌未终,已惊初日红。不知昼夜谁主管,一种春宵有长短。”(许彦国《长夜吟》)——“一种春宵有短长”!不是真有“短长”,是同样的时间给人留下了长短不同的印象、感觉! 古希腊也有诗人写:For men who are fortunate,all life is short,but for those who fall into misfortune,one night is infinite time。(幸运者一生忽忽,厄运者一夜漫漫——同学们,这就是为什么幸运者难以对世界有深度的感知——他的时间过的太快了,或者说他的生命过的太轻忽了)。
“心理时间”不仅有忽长忽短的不同,还有倚轻倚重质量上的不同——时间还有质量吗?当然有啊。用什么去称量它呢?用我们的心啊。同样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在我们心里留下的“印记”很深,让我们时时能回忆起来,甚至那一瞬、那一幕终身不能忘怀;而另外的一些不要紧的事情可能很快就被时间之流冲蚀掉了,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同学们,懂得了这番道理,我们在回过头来看看梁晓声先生的文章、归有光先生的文章——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对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
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
作家为什么要用“慢镜头”的笔法把这一幕写得这样“具体”?——不是作家要写“具体”,而是因为这一幕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太深了,时时想起就会时时刺痛自己的心!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作者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写这一幕!就是为了写这一句!
话说到此,就说到最要紧的地方了:“详略得当”!“详略得当”!得的是什么“当”?得的就是你内心的那个“当”!
同学们,写作、表达,不是一件我们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事情。它就是你的生活本身!如果你对于生活是麻木的、是冷漠的、是轻忽的、是拒绝的,那你就永远也得不着那个“当”,你就永远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因为生活在你的心里没有留下印记。
好,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文章结束前,再向大家推荐一篇清朝“桐城派”名家刘大櫆的文章,大家再体会体会“慢镜头”的味道——
《章大家(gū)行略》(节选)
大家自大父卒,遂丧明。目虽无见,而操作不辍(chuò),槐七岁与伯兄、仲兄从塾师在外庭读书。每隆冬,阴风积雪,或夜分始归。僮奴皆睡去,独大家煨(wēi)炉火以待。闻叩门,即应声,策杖、扶壁行,启门,且执手问曰:“若书熟否?先生曾扑责否?”即应以书熟,未曾朴责,乃喜。大家垂白,吾家益贫,衣食不足以养,而大家之晚节更苦。呜呼!其可痛也夫!
大家(gū),是古代对妇女的敬称。章大姑是作者祖父的妾,按封建礼法作者不能称她为祖母,所以采取了这样一个称呼。章大姑三十几岁守寡,双目失明四十多年,作者用这样一篇饱含深情的文章来记录她的善良与酸辛。
章大姑自从祖父死后,便失明了。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但还是操劳不止。我七岁的时候跟大哥、二哥在外面学舍里读书,每到隆冬季节,风寒雪厚,有时我们半夜才归来,家里的奴仆们全睡了,只有大姑生着炉子等着我们。一听到敲门声,她马上答应着,拄着拐杖、扶着墙壁走过来,打开门,并且拉着我的手问道:“你的书读熟了没有?先生打骂你了没有?”我就回答她说,书念熟了,先生没有打骂。她这才高兴起来。大姑白发满头时,我家更穷了,衣服、食物都不够使用,所以大姑的晚年更加辛苦。唉,真是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