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英走到哪里,大青狗就跟到哪里。它似乎觉得家里只剩下晓英一个,有点怕怕的。也可能是它觉得家里只剩了晓英一个,它有义务去保护她。
上午九点多,太阳光开始变得毒辣辣的。大青狗跟着忙进忙出的晓英折腾了半天,此时也累了。它吐着舌头,微眯着眼,把头枕在交叠的两条前腿上,似睡非睡。一只母鸡“咕咕”叫着,两只爪子在墙根下的松土上,刨出一条条的痕迹。在这样的时刻,你常常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除了过一会,就发现太阳又换了个位置,其余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
七奶奶在院墙那头喊着晓英的名字。说是院墙,无非是为了区分两家的地盘,顺带着挡一挡猪鸡鹅狗,垒砌的一米来高的石头墙。那些石头个头不怎么均匀,也没有用水泥之类的互相粘合,似乎推一下就会倒一样。也真的是会倒,每年下过几场雨之后,就有某处出现些豁口。或是七奶奶的儿子,或是晓英的爸爸,就要把那豁口再垒一回。
晓英从屋里出来,手上还沾着洗衣粉泡泡。
“英啊,来七奶家吃柿子!”七奶奶个子小小的,头发都白了,却生着一张娃娃脸。说起话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在微微笑着的。
晓英高兴地答应了,回屋洗了手,就跳墙进了七奶奶家的院子。
七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地上放着一个大盆,盆里的水黑黑的,她从泥水里捞出一个土豆,在水里洗一洗。一手拿着一块碎玻璃片,刮着那个土豆上的皮。新鲜土豆的皮薄而透亮,刮下去之后,就露出白白胖胖的更新鲜的身体来,饱满的似乎生着也可以咬上一口。
旁边地上,放着一个白瓷碗。碗里两个红透的西红柿,沾着水珠,充满着诱惑的意味。七奶奶依旧笑着说:“早起摘下来,放水缸里拔(冰)着的,快吃吧!”
晓英就蹲在那儿,拿起一个小的,咬了一口,鲜红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她也不管。吃完了柿子,七奶奶的土豆皮也刮好了。她就拿起那块玻璃片,对着太阳。那是一块深绿色的酒瓶的碎片,被长久使用的缘故,锋利的边角,已经有些圆润了。阳光透过碎片,不那么刺眼了,晓英眯着眼睛,透过玻璃片,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太阳,外圈是细细的金边,反而显得那圆的部分有些发黑发暗了。
七奶奶又挑起米来。她把大米倒在簸箕上,在那坑坑洼洼里,寻找着沙子。
“我妈是去我三姨家生小弟弟吗?”晓英依旧透过玻璃片,盯着太阳。
七奶奶只“嗯”了一声。
“她为什么不在我自己家生?”
“因为别人不让她生。生孩子多了犯法!”七奶奶找到了一粒沙子,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粒沙子攥在了手心里。
晓英似懂非懂,她又想到了一个迫切的问题。
“那你生了六个孩子呢,不犯法吗?”
七奶奶的眼睛又笑了:“我生孩子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法呢。英啊,你长大了,不要像七奶,生这么多个孩子。就生一个,就够了。”
“为什么生一个就够了,我可一个都不想生。”
“不生可不行,女人就是这个命。生孩子做饭,炕头忙炕尾,围着锅台转。”
晓英觉得蹲着腿有些麻了,就站起来,把那块玻璃小心地摆在窗台上。窗玻璃上映出了一个女孩的样子,粗黑的头发扎在脑后,凌乱的碎发盖住了额头和耳朵,大大的眼睛,透着困惑,使她盯着入了神。突然头上被人重重敲了一下,是七奶奶的孙子,名叫长江。和她同岁,却比她矮一头,他是跳起来拿手指拍她的头,因此还要更疼些。
“你往我家偷看啥呢?”长江故作严肃地绷着脸。
“我没有偷看!”泪珠已经在晓英的眼睛里打转,她觉得太疼了。
七奶奶呵斥着长江,举手作势要打。长江一边躲着,还一边拿了碗里剩下的那个西红柿,跑进了屋里。这时,长江妈进了院,手里拎着个布兜。她从兜里掏出来一块报纸包着的东西,丢给了七奶奶。
“中午给长江炖着吃!”长江妈也进了屋,嘀咕着一句“自己家孙子不疼,心疼别人家有爹有妈的丫头!”
七奶奶撂下了簸箕,打开那个报纸包。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油已经把内里的报纸都浸透了。
“英儿啊,中午在七奶家吃,我给你和长江做豆角炖肉!”七奶奶说完话,忽然盯着自己的手,嘀咕着,“咦,我挑出来的那几粒沙子呢?”一边又在地上找寻,仿佛那沙子是什么重要物件。而沙土铺成的院子,到处都是沙子,又怎么分得出她手心里掉落的那几颗呢!
晓英急于撇清她对吃这肉没有兴趣,赶紧跳墙回了家。正巧长江妈推门出来倒脏水,又忍不住唠叨着:“有门不走,成天跳墙,什么丫头!”
中午,晓英自己在厨房里吃饭。她没有放桌子,就在锅台旁摆了个小板凳坐下。锅台上一碗高粱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一小碗豆角炖肉。肉香引得大青狗又在外头扒门。她小心地把碗里仅有的两块肉挑了出来,爸下午就回来,晚上把肉给他吃。
这肉是多么的香啊,使得一同炖着的豆角,已经足够晓英解馋的了。
半个月以后,晓英爸又骑着自行车去火车站,接回了晓英妈和晓华。
晓英妈还是穿着那件旧外套,还是拄着拐,一步一挪。只是,腰上少了那个大肚子,头上多围了一块冬天才用的头巾。晓华倒是没什么变化,没胖也没瘦。
晓英忙着烧热水,妈早就上炕躺着去了,她满肚子的话也不敢问。晓华围着她叽叽喳喳,告诉她火车开得多么多么快,坐在火车上,树都是往后倒退着的……突然,晓华大人一般地,左顾右盼一下,伏在蹲着烧火的晓英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妈生了一个小妹妹!”然后又对着愣怔的晓英眨眼睛,故意吊着她的好奇心,等着她发出进一步的问题。
“啊?在哪呢?”果然,晓英这样问着,满足了晓华。
“送人啦!三姨抱走送给没有孩子的人家了。你别问,妈说了,谁也不能说。”
晓英把煮好的粥端进屋里的时候,长江他妈挎着一个小竹筐来了。进屋坐在炕沿,把筐递给晓英,“给你妈煮着吃。”那是一筐红皮鸡蛋,个头都挺大。她用眼睛巡视了一圈,马上又说:“也不拿床被子给你妈盖上。这么大的丫头了,不会照顾人。”晓英放下竹筐,急忙去炕尾柜上拉被子。被子轰地一声从高处落下,差点把炕边的竹筐打掉地上去,晓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关于这个小妹妹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全家人没有再提过。妈躺在炕上休息了十几天,照旧洗衣做饭,喂鸡打狗。秋风凉了,玉米收回家来,再卖出去。飘冬雪了,晓英和晓华在炉子上烤地瓜片吃,也烤着生了冻疮的手。蝴蝶又飞了,蜻蜓又飞了,喇叭花拼命往高处爬着,一天一天,清晨迎着太阳,奏着无声的音乐……
晓英12岁那年,妈的肚子又一次大了起来。
七奶奶病了,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吃过东西。晓英早起就去园子里寻了最大的一个熟柿子,拔在水缸里。中午趁着大家都睡午觉的时候,她把那柿子捞出来擦干。跳墙的时候,大青狗正在墙根底下趴着躲太阳,它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摇了摇尾巴。
七奶奶盖着一床藏蓝底带白色小碎花的棉被。在这坐着都出汗的伏天里,她的手摸起来干枯冰凉。晓英把柿子轻轻放到了枕边,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长江爸来敲门,低声说着:“大王哥,我妈走啦。你起来了,上我家帮帮忙啊!”晓英听到爸一边答应,一边穿衣服的声音,她也就起来穿衣服。爸看了她一眼,“你别去了,姑娘家的,别哪有事哪到。”
临出门又扔下了一句,“你要去,晌午再去,帮你婶做做饭。”
晓英顶着晌午的太阳,走大门进了院。明晃晃的日光下,黑布灵棚和红漆棺材,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纸扎的黄牛,眼大如铃。旁边还站着一个孩童,墨笔画出的眉眼,显出画匠的拙劣和漫不经心。瓦盆里是烧烬的纸灰。晓英学着大人的样,先上了三柱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又烧了几张纸。
院子里人群喧闹着,似乎人人手里都忙活着,又看不出在忙着什么。长江穿着孝服,头上带着白麻布做的高高的孝帽。打着长长的哈欠从棺材后面绕出来,看到跪在地上眼圈通红的晓英,倒是吓了一跳的样子。接着又生气地说:“你怎么才来啊。亏我奶那么疼你,还想让你做她孙媳妇哪!”
晓英没理他,一头钻进了厨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