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人想要写小说,
她就必须有钱,
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2.
会信口开河,但也许会有部分真相混杂其中,要由你们把真相寻觅出来,再由你们决定其中是否有值得记取的真理。如果没有,你们当然可以把这些话统统扔进废纸篓,忘个一干二净。
3.
思索——这么说算是抬举吧——已将其钓线沉入涓涓溪流中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它在此处的倒影、彼处的水草间晃动,随水浮升又沉降,直到钓线那头突然沉了一下——你们知道,就那么轻轻一提。小心翼翼地收线,把凝聚上钩的念头钓上来,再小心翼翼地展开,铺陈在草地上;哎呀,我的这个小念头,看上去是那么微小,那么无足轻重,俨如一条小鱼,小到老练的渔夫会把它丢回河里,让它再长大一点,有朝一日再钓来下锅,才好大快朵颐。
4.
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溅。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自己。
5.
既要赚大钱,又要生养十三个孩子——没有任何人能兼顾这二者。
我们要说的是,应该好好思索一些事实。首先,十月怀胎才能生下孩子。其次,孩子出世后,需要三到四个月的哺乳。哺乳期过后,又要花上大约五年的时间陪伴孩子。
6.
也许,他有点过分地强调女性之低劣时,他在意的并非她们之低劣,而是自己的优越。那才是他急于强调、过分捍卫的东西,因为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
7.
因此,对这个不得不去征服、去统治的男权者来说,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自觉生来就高人一等,觉得大部分人,确切地说就是另一半人类天生就比他低劣。这必然是他的权威的主要来源之一。
8.
男性心理是个危险又有趣的话题,我希望,等你们每年都有属于自己的五百英镑收入后,再去深究这个话题
9.
去阿谀,去逢迎,虽说也许不必整日如此,但似乎确实有这种必要,因为冒险、任性的代价太高了;其次,会想到天赋的消亡,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天赋,对拥有者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才华被埋没就无异于死亡,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的自我,我的灵魂,一切的一切就仿佛锈病蚕食树心,从骨子里毁了盛放的春花绿叶。
10.
一笔固定收入竟能让人的脾性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真是值得说道的事,千真万确。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从我这儿抢走那五百英镑。衣食寓所,永远都是属于我的。消失的不仅仅是辛苦与操劳,还有愤恨与怨怒。我不需要憎恨任何男人,男人伤害不到我。我不需要取悦任何男人,男人什么都给不了我。
11.
说真的,是姑姑的遗产助我拨云见日,我看到的,不再是弥尔顿要我永世瞻仰的那位威风的大人物,而是一方广阔的天空。
12.
我想,和一个世纪前相比,如今更难说清楚这些工作究竟哪个高人一等,哪个更有必要。是做运煤工好,还是做保姆好?跟赚了上万英镑的高级律师相比,把八个孩子拉扯大的清洁女工对这个世界而言就更没有价值吗?
这样发问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没人能够回答。
13.
走到自家门阶时,我心想,更何况,再过一百年,女性就将不再是被保护的性别了。她们理应可以参与本来将她们拒之门外的一切活动和劳动。保姆会去送煤。老板娘会去开车。当女性不再被认为是被保护的性别群体,在此前提下所体察到的事实——诸如(这时,一队士兵从这条街上列队走过),女性、教士和园丁要比其他人长寿——所建立的一切假设都将不攻而破。
14.
于是,出现了一种杂糅出来的、异常奇特的造物。在想象中,她无比尊贵;在现实中,她根本无足轻重。
15.
可是,任何除了头脑和个性外便一无所有的中产阶级女性,都没办法投身于任何大事件,而正是这些前仆后继的事件构成了历史学家的历史观。我们也无法在轶事野史中找到她的踪影。
16.
再次仰望书架时,令我深觉可悲的是:我们对十八世纪前的女性竟然一无所知。我在脑海中搜寻不出一个典范可供我左思右想。
现在,我口口声声追问为什么伊丽莎白时代的女性不写诗,却连她们受过怎样的教育都无法确证:
17.
猫进不了天堂。女人写不出莎士比亚的剧作。
话虽如此,我看着书架上的莎士比亚著作时,却不能不承认,那位主教至少在这一点上说对了——在莎士比亚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位女性能写出莎士比亚那样的剧作,完完全全没有可能。
但我想,我终究会同意那位已故的主教,假如他确实做过主教的话——也就是说,根本无从想象莎士比亚时代的任何女性能拥有莎士比亚那样的才华。因为这样的才华不可能源自日夜操劳、目不识丁、卑躬屈膝的人群中,不可能诞生于英国的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当中,也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工人阶级中。
18.
然而,女性群体中必有某方面的天才,工人阶级中也必然如此。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位艾米莉·勃朗特或罗伯特·彭斯大放异彩,证明天才的存在。
但史书显然不会记载这种天才的存在。
19.
任何一位天赋过人的十六世纪才女都注定会发疯,会饮弹自尽,或在某个远离村庄的荒舍离群索居,孤独终老,半是女巫,半是术士,被人取笑,也让人畏惧。
这位天赋过人的才女一旦将其才华用于诗歌,除了旁人的百般阻挠,她与之对抗的本能也会折磨她、撕扯她,无需动用心理学的大道理就能断定,她的健康和精神必然大受其害,身心俱残。没有哪个女人走到伦敦、从剧院后台径直冲到演员经理面前而不会经受侮辱、遭受痛苦
20.
我看着书架,上面没有一部女性创作的戏剧作品,我心想,毫无疑问,她是不会在作品上署名的。她必然会寻求隐身保命的办法。这是贞洁观对女性的要求,哪怕到了十九世纪晚期依然遗风犹劲。
21.
写出任何一部天才之作都堪称历经磨难的壮举。事事都在妨碍作家将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无缺地写下来。
总的来说,这件事会受到物质条件的各种阻挠。狗会吵闹,人来干扰,钱必须去赚,身体也会衰弱。
何况,还有显而易见的世人的冷漠,让这件事越加艰难,越加难以忍受。这个世界并不要求人们去写诗、写小说,甚至写历史,世界根本不需要这些。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福楼拜是否找到了恰当的字词,卡莱尔是否谨慎查证了此一事或彼一事。
22.
但凡能熬过这一切而幸存下来的,都算奇迹;很有可能,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圆满实现作者最初的构思,完整又完美地面世。
23.
看着书架上的空当,我心想,这些千辛万苦对女性来说岂不是更让人生畏?
首先,哪怕是在十九世纪初,女人也根本不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更别说是安静,甚而隔音的屋子了,除非她的父母极其富有,甚而是贵族。
世人的无动于衷曾让济慈、福楼拜和其他才子难以忍受,但若换作是她,世情的冷漠就将变为敌意。对他们,世人会说:想写就写呗,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但对她,世人不会这样说,只会冷嘲热讽:写作?你写出来的东西有什么用?
24.
但在那个年代,有什么能束缚、驯服或教养那般狂野、充沛而又未经雕琢的智慧,令其为人所用呢?那般才智竟只能兀自喷薄,肆意流淌,杂乱无章地汇流于韵文和散文、诗歌与哲学的激流中,凝固在无人问津的四开本或对开本里。本该有人把显微镜递到她手中。本该有人教她仰望星空,并以科学的方法去思考。
25.
所有的杰作,都不是孤立地横空出世的,而是经年累月共同思考的结果,是群体智慧的结晶;单一的作品发声,但响彻其后的是众人经验的共鸣。
26.
要把图书馆锁上,你就锁上吧,
但你锁不住我自由的心智,
因为那是没有门、
没有锁、
没有闩的。
27.
然而,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与男性的关系是何其微小的一部分啊;而男人对这种关系的了解又是何其浅薄啊,他们只会戴上“性”给予他们的黑色或粉色眼镜去打量两性关系。
等她改完,我们就将一睹这些女人的真面目,那必将是很新奇的场景,但我们还得再等一会儿,因为玛丽·卡米克尔仍被自省所觉察到的“罪恶感”牵绊,那是野蛮的传统性别意识遗留给我们的。
她的双脚仍被古老、粗鄙的阶级脚镣束缚着。
28.
首先,你必须照亮自己灵魂的深刻与浅薄、虚荣与宽宏,说出你的美貌或平庸对你意味着什么,以及你与这个变动不休的世界——这个充斥了摇来晃去的鞋袜手套等各色物品,浸淫在药剂瓶中散发出的淡淡香氛中,铺着人造大理石地板、头顶穹顶长廊的布料市场——有何关系。
29.
我对她说,只要你停下脚步去咒骂,你就输定了;停下脚步去笑他们,你也一样输定了。犹豫不决,笨手笨脚,你都会输。
全神贯注地策马腾跃吧,我恳求她,好像我把全部家当都押在她身上了。
30.
再给她一百年,给她一间自己的房间,每年给她五百英镑,让她畅所欲言,把她现在写进书里的东西省去一半,她就会写出一本更好的书。
再过一百年,她会成为诗人。
31.
我是有意为之的,因为,哪怕此项评估的时机已成熟了,我也不相信那种才华,无论是心智还是性格上的才华,可以像黄油和白糖那样凭称量而定——事实上,就眼下而已,了解女性有多少钱、有几间房间远比总结她们的能力重要得多。
哪怕在剑桥也不能称斤论两地定义才情,虽然那里的人擅长给人分班、戴学士帽、冠上头衔。我也不相信《惠特克名录》中的排行榜能定论人的价值,也没有确凿的理由去相信,进餐厅时,拥有巴斯勋士爵位的将军必须排在心智错乱者监察长官之后
32.
煽动一种性别的人去反对另一种性别的人,抬高一种素质去抵制另一种素质,这种自命不凡、贬低他人的行为都好比是人类社会小学阶段的幼稚行为。
33.
但若是为了向手捧奖杯的校长、袖中装着量尺的教授表示敬意,哪怕只是牺牲一丝一毫你的见解,褪去一点一滴色彩,都是最为可鄙的背叛。相比之下,人们曾认定的最凄惨的灾难——失去财富或贞洁——都不过像是给跳蚤叮了一口。
34.
我想,接下来你们可能会反驳的是,我过分强调了物质的重要性。
五百英镑的年收入代表了沉思的力量,门上的锁意味着独立思考的能力,但即使这只是一种允许更多阐释的象征笔法,你们仍会说,思想应超脱于这些俗事;还有,大诗人往往穷困潦倒。
35.
“穷诗人在现当代,甚至近两百年来,一直机会渺茫。……英国的穷孩子少有出头之日,并不比雅典奴隶的孩子拥有更多机会来获得心智自由,亦即伟大作品的诞生所仰仗的基础。”正是如此。
心智自由仰仗于物质基础。诗歌仰仗于心智自由。而女性始终很穷困,远不止近两百年,而是有史以来便一直如此。
36.
我希望你们能用写书或别的方法给自己挣到足够多的钱,去四处旅行,去无所事事,去思索世界的未来或过去,去看书、做梦或是在街头闲逛,让思考的钓线深深地沉到溪流中去。
37.
她们既是继承者,也是开创者,她们之所以立足于历史,正是因为女性自然而然就已养成写作的习惯。
38.
作家的职责就是发现、收集现实,充分传达,让我们与之共享。
39.
有些人对不现实的生活怀有敌意,那是令人羡慕的;也有些人因浑浑噩噩的无心之举而驻足不前,那是令人怜悯的。
所以,我之所以要求你们去挣钱,要有自己的房间,就是要你们活在现实之中,活在富有活力的生活中,不管你能不能将之描绘出来,现实都将兀自显现。
40.
我发觉自己只想平淡、简单地说一句:
做自己,比任何事都更重要那头突然沉了一下——你们知道,就那么轻轻一提。小心翼翼地收线,把凝聚上钩的念头钓上来,再小心翼翼地展开,铺陈在草地上;哎呀,我的这个小念头,看上去是那么微小,那么无足轻重,俨如一条小鱼,小到老练的渔夫会把它丢回河里,让它再长大一点,有朝一日再钓来下锅,才好大快朵颐。
假如我知道怎么才能说出振奋人心的豪言壮语,那我大概会说:别总梦想去影响他人。要去思考事物的本质。
41.
假定我们面对事实,因为这就是事实:没有可以依靠的臂膀,我们都是独自前行,我们与整个现实世界发生关系,而不只是在男人女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