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壶纱

    被贬郴州的辛翁曾作一词《贺新郎》,有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在车架上微微一叹,看着自己身上流光溢彩的嫁衣,那栩栩如生的鸳鸯石榴图案,还有那金丝缀,五色珠,流苏并蒂荷熠熠生辉,她心中更是酸涩。“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那和尚该是多么痴,我再也等不起了,我见你多欢喜,你便不能见我妩媚吗?

她手搭上肩膀,抓住那火红似霞锦的霞帔狠狠一撕,“哧喇”一声破裂掉落,露出大红色的外衣。凤冠垂下的流苏明珠一阵摇动,她泪眼澜姗,看着手中破裂的霞帔,嘴里哽咽,和尚,我为你纺纱,织我嫁衣,你看不见我,那红纱我仍然留给你,留半壶纱给你,从此再也不见了.....

灵山寺是卫陵郡香火最盛的释家宗门,寺门坐落在草木葱葱的羽翎山半腰,即使曲径通幽,也阻挡不住山下的信众檀越日日前来香火进贡。本朝的皇帝也是崇信释教,自己整日被军国政事烦扰得脱不开身,就时时让自己的太子不远千里来这灵山寺代己供奉。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正值一年一度释家盂兰盆会,灵山寺大开寺门,连做七天七夜“救倒悬”佛事,一时间,羽翎山光华漫山,照得黑夜天空无比明亮,即使离有数十里外那梵梵佛音仍然缭绕耳边。

罗英行走在灵山寺罗汉殿后的青石板小路上,路的边角处长了几片薄薄的青苔,在透过窗棂照射出来的烛光映衬下显得略是泛黑。他身为父皇的太子,数年来已经替父皇来此供佛还愿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并不相信这漫天会有神佛,即使在这灵山寺内他闭上眼睛走路都不会迷路,他仍然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神佛上。自己身为东宫太子,一国皇储,普天之下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会忤逆自己,自己的命运也是铺满光辉的一路坦途,所以他并不理解自己的父亲对这释教的笃信。

又向前转过几个弯,耳中的佛音喃唱声似乎低了几分,眼前看见的却是一个数丈方圆的池塘,而在池塘边正有两人背对着自己,一人站,一人坐;一人红衣,一人素袍;一人欢快,一人静默。

那两人并没有看见身后突然出现的罗英,只是本最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人,此刻却在这寺后幽静池塘边相会。罗英顿时对这释教更是不屑,嘴上是多么冠冕堂皇,背地里不也是鸡鸣狗盗。

那红衣少女站在素袍僧人旁边,还不时俯下身子看着他桌案上的白纸,不时啧啧两声说着这个字好那个字难看。转眼又是跑开几步,趴在池塘边上的青石护栏上,惊喜的说着:“和尚和尚,你快看,竟然有尾绿色的鱼,你们从哪里捉来的啊?送我好不好啊?”

那被轻松活泼欢快的红衣少女嘴中叫唤着的素袍和尚没有理会她的一惊一乍,仍然心如止水的低头静静默念着佛经,嘴唇微动,顺着手腕,一行行清秀镌丽的小楷便浮染纸上。

红衣少女看见呆呆的和尚半天没理会自己,只顾着自己的佛经,不由嘟起了嘴,小巧的红唇一抿,弯弯细细的柳眉轻轻跳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坏笑的神情。假装看着四周,背起双手踱步来到了和尚身后,举起右臂,袖衫轻滑,露出了白藕般细腻光洁的手臂,在和尚同样是光滑可鉴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磕了一下,随后便“咯咯”轻笑着跑开。

和尚被突如其来的敲击一惊,手下一颤,一点不大的墨汁便在纸上晕染开来,遮住了几个小字。“唉,檀越,还请不要和和尚开这种玩笑。如今寺内正在开盂兰法会,檀越该是前去倾听祝愿,为檀越故去双亲祈福,救苦救倒悬才是。何苦来此耍弄和尚。”

听见和尚如此一说,那少女也不见沮丧,反而是迈开小步,转了个旋,轻声笑着说:“和尚,那就是你着相了,那些大和尚不是还说‘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吗?我都放下了,你现在再说起,和佛祖教义可不符啊,和尚,你修行还不到家啊。”

看着对面人笑靥如花,微红的脸颊上更是泛着说不清的细腻光泽,和尚心中微微一颤,小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也就由着少女伶牙俐齿了,自己开始起身收拾桌案上的纸笔。

红衣少女见和尚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笑容更盛,也要来帮他收拾。一把从和尚手上夺过毛笔,和尚是如被针扎般缩回碰到少女小手的那只手,看着她趴在围栏上,将毛笔浸润在池中,慢慢晕开墨迹,那墨迹在平静的水中不断变换扭曲着样子,仿佛一朵朵黑色的花开在了水中,惊走了池中的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和尚背过身子,小声念叨起来,想要平复下有些躁动的心情。自己平时打坐养气修行总是会被她打破心境,偏偏她如何也赶之不走,自己也奈何她不得,让和尚好不烦恼。

和尚没有看到,在池边洗着墨笔的少女也是俏脸红烫,默默不语,看着水中越飘越远的“青花”,一时呆呆不知所措。

“檀越,檀越,和尚该走了,您还请便,只是不知可否将笔还与和尚?”和尚还是先回过神来,看着呆呆的少女,一脸唤了两声,才让少女回过神来。

“啊?噢,好,和尚,还给你,我洗干净了。”说罢就将手中的笔往前递给和尚。和尚看见少女仍是湿润带着水珠的细腻光洁手掌,右手微颤的接过笔,道了声告辞便夹着桌案匆匆转身离开了。

少女看着慌忙离去的和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把双手的水渍在身侧的衣服上擦了擦,来到旁边自己白日里砍好扎好的竹子旁,微微蹲身,背起那摞砍得整齐的竹子,悠悠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黑暗中,期间还可以隐约听见“和尚还是喜欢写我用竹炭做的墨。”的喃喃话语。

罗英就藏在一块大石后,一直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一切,又是长久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没有离开。经过灵山寺大雄宝殿,看着宏伟高大,被长明灯照得金碧辉煌的佛祖金身,罗英破天荒第一次替自己祈了一次愿,第一次相信这漫天神佛也许真的存在,让自己能够碰见了她。

“和尚和尚,告诉你个消息,你绝对想不到的消息。”今天天刚刚微微亮,灵山寺的寺门刚刚打开,一百零八声撞钟才刚刚过半,寺内山道就响起了少女咋呼咋呼的声音。

和尚正在做早课,师兄弟数十人在正殿内低声闭目诵经,木鱼撞击声不绝于耳。轻跑着的少女乍一看见这个场景,心虚的吐了吐粉嫩的红舌,不好意思的退出了殿门,走下台阶,来到场院中一株桑树下等待。她坐不住,绕着树下的石桌转来转去,不时抬头看看上方台阶。

半盏茶时间后,和尚拿着一把青竹扎成的扫帚慢慢从台阶上走来。少女一见和尚,脸上欣喜闪过,迎上前去,刚想去拉和尚衣服,和尚微微一侧身子躲开,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少女脸上一抹黯然闪过,随后又很快消失,笑着眯起了眼睛。

“和尚,你知道吗?天上掉馅饼了,好大的馅饼,有这么大一个的馅饼,而且是肉馅的呢。”少女兴奋的说着,一双手臂还夸张的比着一个大圆圈,似乎是想让和尚相信她的话。

和尚单手在胸前一立,道了声佛号便说:“那就恭喜檀越了,不知是何天降好事呢?”

少女“嗯嗯”连应两声,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开口说道:“和尚你昨天是去化缘了没找到你,我昨天下午的时候竟然遇见了郡守的车队,你想不到吧,我就站在路边,郡守竟然下车找到我说要收我做养女,还说他几十年前受了我父母的帮助,如今看见我孤苦无依想要认我做养女好好替我父亲照顾我。”

少女一口气的将事情缘由说了出来,说罢便微微喘着气,等待着和尚的下文。

和尚眉间微微一皱,可是他掩饰得很好,转眼间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和合。檀越父母当初结的善因如今就有善果,檀越不愧是有福缘之人。”

少女听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和尚你都这样子说了那就应该是没问题了,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呢,和郡守说了我要想想看,想好了再去找他。”

和尚心中“咯噔”一声,未待出声,少女又是开口说道:“和尚,今天我就先走了,等把张婶家的衣服洗好我就去见郡守,嘻嘻,和尚你说,如果我当了郡守的女儿他一个月会不会给我几十文钱啊,我存几个月,那样子我就可以买些好布帮你做一套新的僧服,你看你这僧服都浆洗得发白了......”

和尚其实心中一直有些许不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是那郡守真是要照顾旧友女儿,前几年她父母刚刚去世时为何没出现?况且郡守牧守一郡,威势自是不必多说,出口之语怎可忤逆,况且还让她自己考虑,这岂是街头小贩可讨价还价的事?种种担忧在心中滑过,可是看着她唠唠叨叨的声音和手上有些发白的伤痕,惦记着那在郡守家连蚊子腿都不是的几十文钱,和尚心中开始莫名的心酸,心中的猜疑始终没有说出,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叹。

手中扫帚立在树旁,他没有心情去清扫满地落叶,转身走去,任凭渐起的秋风卷起地上枯黄掉落的桑叶不知要吹往何方。走过任事坊似乎还可以听见有弟子和管事师叔解释自己不是偷懒没有完成扫地任务,只是自己今天的扫帚不知怎么的找不到了。和尚经过听见,想着那抹红色倩影,嘴角不自禁翘起弧度,步子轻快了几分。

入冬来第一场大雪初下,在罗汉殿后的池塘边,和尚盘腿坐在池边小亭子里,桌案上放着一本《华楞经》,就着一炉小小的檀香,独自一人静静的抄写着。

良久,和尚突然不自觉的往旁边望去。怅然的放下笔,紧了紧胸口的衣袍,他又想起了她了。僧袍是前几天郡守一家前来寺里布施时,趁着众人不备,她慌忙的把装有僧袍的包裹塞给自己,然后就和郡守离开了,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他认得她的女红,她说过缝衣服就是要一针百线,这样才好看,而且又结实。不过她看起来更加的美丽了,一身修裁合身的缂银金雀汉襦裙在他看来真是修短合度,莫名的他就想起了曹子建的《洛神赋》,“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从回想中回过神来,他再也抄写不下去了,一个人望着水面发呆,当初有她在身边叽叽喳喳,自己反而写得入神,如今少了一人,这墨也不再是自己贯写的了,少了那清香。

......

“和尚,我来帮你罚抄吧,老方丈肯定看不出的。”

“和尚,你帮帮我,把那只松鼠抓给我,快啊快啊”

“和尚,来扫这边,这边有瓜子壳,‘噗’,还有那边,快去快去,哈哈”

“和尚,你喜欢什么颜色啊,红色的你喜欢吗?”

“和尚和尚,别那么呆啊,陪我说话啊.....”

“和尚,今天张婶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我没钱赔她,呜呜呜呜呜......”

“这是我自己做的墨,和尚你问问看,有没有竹子的香气?”

......

“唉”和尚心莫名开始发痛,一阵刻骨难以压抑的思念开始泛起,他望着那水面上已经干枯的一蓬水草,被夹杂着雪沫的风吹着在池塘中央飘转,心里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她为何不来了?已是第二十七天了。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今卫陵郡守有女十六,丽质天香,品性淑均,秀外慧中。适太子及冠,亟待立妃。皇天后土当证,擢鸿胪少卿赠凤冠霞帔一副,百鸟朝鸾车架一架,为太子妃妆。赐金宝金册,入太庙。”

那天跪在会客厅,她久久没有起来,双耳再无他音。

失魂落魄来到闺房,叫退了丫鬟,自己就一人仿佛傻了般坐在床沿。从枕下颤抖着摸出一整块红色的细纱,看着上面自己一道一道纺出的纱线,仍然憧憬着那醉人的蜜意红色场景,可是如今一切一切都被一道旨意砸得粉碎。

和尚常年呆在山上,不知世间变化,直到她出现在池边。

袅袅檀香钻进自己的鼻间,又模糊自己的眼睛,只是因为看见了她红红的眼眶,还有那美得令人心悸的红色嫁衣,一块仿佛天边锦霞的红纱帔帕披在肩头,那便是如九天玄女一般美艳不可方物了。他开始心慌了,心中一阵阵抽搐,转过眼不再望她。

“和尚,你说我好看吗?”带着哭腔哽咽地说着,她带着一点祈求和哀盼。

和尚没有说什么话,低声诵经,手中念珠不停,声音混杂着冉冉烟气蔓延开来,穿过了她玉臂的翠镯,拂动了肩上的红纱锦帕。

“和尚,我.....我要嫁人了。”声音落下,那似乎有着轻叹的哽咽和悲鸣随着她的转身离去拉得很长很长。

“当啷——当啷——”手中念珠碎了一地,砸在地上声声脆响,心中似乎也开始撕裂。和尚没有转过身,他不敢转过身,他嘴唇死死闭住,鼻翼抽动,喉咙似乎是被人紧紧扼住,眼睛里早已经噙满了泪水,最终随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一颗颗开始低落,“啪啪”低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心碎过念珠。

“世身......如,如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则,则不伤;如心动,人.....则妄动,伤其身痛其骨,自有世间....诸般,般苦。”他喉结抖动,声音颤抖,在这雪地中冷到难以呼吸,难以喘气。

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处处披红,处处贴喜,东宫行在也已经准备好今夜这盛大的筵席。她仍然愣愣坐着,不知多久,一身流光溢彩璀璨嫁衣,曳然无双。门外红娘声音响起,她从妆盒中拿出那片唇纸,微抿,她今夜是完美的,澄黄的镜中她红唇娇艳。

转身在红娘宫妇热烈的笑声拥围中出了房门,留下那早已经冷去的茶盏,水中茶芽早已不动,死寂沉在杯底。拜别了自己的“父母”,她没有任何留恋,她也早已经明白。

坐在凤鸾驾上,她看见了两边是漫天挥洒的桃花瓣,在这冬日里绽放不应有的芬芳。她不知道这是暖房中留下的春日桃花还是迫不及待开放的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轻嗅一茶香,难过半壶纱。她已经再也看不到那个在池边被自己敲打的人了。


(很喜欢珂矣女神的《半壶纱》,听多了自然爱幻想,想多了就不写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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