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久远的故事,是我们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民变成工人的故事。也是第一代打工潮的故事,更是一段心酸的死而求生的故事。
90年代,我们刚好长成大人,赴沿海珠江三角洲的打工潮也开始席卷内地。
那年冬天,我刚刚在父母的安排下,跟另外一个女孩去了宜昌某早点店打工,母亲已经跟人讲好了工资,是包吃住40元一个月。听说这个工资标准还是比之前打工的女孩高十元。
刚好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沿海某镇某公司的人员到我们那里招工,我不在家,错过了这次直接进厂当工人的机会。
我们过年回家的时候,俊英已经在厂里工作了三个月,过年的时候也回来了。
我们在宜昌工作三个月,除了买了一件冬天的棉袄,一分钱都不剩。俊英在东莞工作三个月,存了几百元钱。
她爸爸看到了商机,组织适龄女孩,交一定的介绍费,就可以带出去找工作。
我的姑妈是俊英的隔壁,姑妈告诉我妈妈这个好消息,出去当工人,工资也高。
我又找了我的好同学小琴,她跟我同年,同时找了村里二妈家我的好朋友十六岁的女孩小红,这么好的求职之路,肯定要找自己的好友和好同学一起的,还有俊英的亲戚的一个女孩,一起四个,我们怀着对未知的向往,穿着厚厚的棉袄,上了南下的火车。
前路如何,都是未知的,我们以为一出去就可以上班赚工资。在繁华的大城市广州转车,我们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是新鲜而陌生的。
我们的目的地并非广州,而是一个正待开发的小镇。一条主街,几条岔路。岔路偏僻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零碎布料子,花花绿绿的,这些都是工厂里面的废弃垃圾。这里的许多工厂都是轻工业,全国各地招了许多的流水线工人。
可是,没想到,俊英所在的工厂并不缺人,盲目的带人出来,导致我们四个人,整天流落街头。我们自己带了棉絮床单,晚上睡在她们的宿舍,总怕查房的人,总怕半夜的把我们赶出去。白天宿舍里面不准留人,每个人都要上班,没有班上的人更加要离开宿舍,公司规定是不准留宿非工厂的人。
俊英的爸爸把我们送到了茶山就回家了,我们上不上班,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反正钱他也收了,把我们丢在这里,等她女儿俊英给我们安排。
俊英自己要上班,我们一起在外面整天流浪,茶山大大小小的街道,橘子园,工厂对面的两座山,每个地方都留下过我们的足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绿叶苍苍,异域的风光,估计是很美的,可是,我们哪里有心思去欣赏。
刚开始,手里都还有一点点可怜的生活费,在外面不管什么都还可以买些充饥。过了十几天,手里的钱基本都用得差不多了,前路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正规的吃上公司里面的饭菜,虽然饭菜并不好分量也很少。但总比三餐不继要强。我们四个女孩把最后的一点钱凑在一起,买了几斤米,一个烧水的锅。然后去山上捡来柴火,架起锅煮稀饭。又跑到山里面的菜园里面偷一个大包菜,煮在稀饭里面,就这样,我们四个人,每天喝稀饭度日。
有一次,我们又在一起煮稀饭,雨后的山上,并没有干柴,一股冒着浓烟的湿柴,引来了査山的人。我们并不懂得,山上是要防火的。那人气势汹汹的一下子砸息了我们好不容易燃起来的柴火,连带锅里的稀饭都一下子打翻了,并且警告我们,把我们赶下了山。我们仓皇的逃下来,生怕那人追在后面打我们。
饿肚子的滋味真的特别不是滋味。我从来不低头跟人借钱,还是小红去找俊英,跟她借了一点钱,买来方便面,我们一起充饥。后面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我们写信回家,让家里寄钱,可是信件在路上一个来回,半个月又过去了。这期间,俊英的亲戚的女孩找别的亲戚安排接走了,我和小琴还有小红什么其他的熟人亲戚都没有,在外流浪期间,俊英嘱咐我们不要自己出去找工作,免得遇到坏人。我们几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哪里敢自己去找什么工作,就是在路上走,遇到对面有几个男人,也是提前避让走马路另外一边。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一来,有苦同当,二来,也有人作伴。
可是,小琴实在熬不住了,跟我说要回家,我说:我是不会回去的,即使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头。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家里父母累死累活还总是穷困潦倒,种田是真心没有出路的,回去,这是我一万个不敢想象的事情。不回去,总会有一天等到工厂招工,跟人家一样,每月都有工资。再说父母是满怀希望我们出来改变家庭的生活,改变自己的,如果回去,那是会让一家人失望的,也是非常丢脸,是我万万接受不了的。
第二天,小琴一个人拎着简单的包裹,我们都没有钱,从茶山火车站把她送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到了广州,她在火车站,开口跟一个面善的人借钱,说了自己的经历,说没有钱回家,希望能借到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的钱。那人真的借了二十元钱给她,当时火车票只要十几块钱。小琴要求那人留下联系方式,方便日后照着地址邮寄还钱。当然,小琴也给对方留了自己的联系地址。后来的后来,我不想知道小琴有没有还钱给人家。我只要知道,小琴顺利安全的回到了自己的家。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上班了,小琴写信告诉我的。
剩下我和小红,两人相伴走过那段最艰苦难熬的时光。早上跟大家一起很早就起床,人家去上班,我们去流浪。人家工厂有工作餐,我们什么都没有。
有那么一两次,俊英用自己的饭卡,排了两次队,打了两饭盒饭。
第一次,在对应的日期上,饭堂的人会在纸质的饭卡上钻个孔,表示已经用过了。第二次用就靠蒙混过关,纸质饭卡打过的孔,可以抹平,表面看不出来,但是钻孔的时候感觉得到是用过的,这时候,如果人家还没有打饭,就会丢出空饭盒和饭卡,用我们听不懂的广东话骂一句。这时候,打饭的人会觉得非常丢人,灰溜溜的捡起饭卡和饭盒,快速的闪进人群中,自动消失。
而我们知道这种情况,心里为她难过,都说不饿,你还要上班,快吃了去上班。我们都自动回避,又去大街上溜达,看着商店簸箕里面一堆金黄的油条,虽然直咽口水,虽然只要两毛钱一根,但是我们都买不起。拿眼神瞟一眼,便迅速的收回视线。
如果,饭已经打好了,被你已经拿到了,打饭钻孔的人也只有嘀咕几句了。然后,两份饭拿回来,分成三份,给我和小红吃。虽然,大家都吃不饱,但肚子里总不至于空空如也,总不至于让我们自生自灭。
有一天,俊英急急的找到我们,让我们快去工厂,厂里在招工。我们跑进去一看,黑压压一片人,围着一个女厂长,女厂长一个一个收着大家的身份证,我们也赶紧的挤进去,费力的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她。第二天,小红被安排进厂工作,领到了饭卡,安排了床铺。而我,还要等待下一批安排。
落单的我,看到了更多跟我一样的人。有个女孩,她妹妹还没有工作,每天,她自己吃一袋泡面,把自己的工作餐留下来给妹妹吃。我看到那一碗泡面,没有油,也没有调料,一大碗清水,上面浮着几根面,泡面的水也是没有烧开的水,差不多就是温水浸泡的软了,那水早已经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任谁看到这一碗泡面,都会嘴里冒酸水。可那个女孩无怨无悔的吃着,眼里满是对妹妹的关爱。
男孩子的境况更加糟糕,刚来的没有地方睡,有的拿床凉席,睡在山上的墓碑旁边。没有吃的,甚至吃墓碑上面人家的贡品。我们女孩子是没有试过的,不晓得贡品人家会不会是夹生的,也不知道在碑上放了多久。更有一种对逝者的敬畏,饿死我,也不会吃墓碑上面的贡品。男孩子,可能胆子大些,上面有时是整只的鸡子或者整只的鸭子。用贡盘摆在那里。
男孩子求生的欲望,有的让他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抢劫偷盗,有时让治安队抓到,拿着警棍撵打得大街上到处奔跑,其景况有点像警匪片。
人生,再也没有像出门在外,身无分文的时候更加的困难和难过的了。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那段半饥半饱,浑浑噩噩的日子,胃里都忍不住的泛酸。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有那么的坚强,即使饿得发昏,也没有让我们有半句怨言。总是等待再等待,忍耐再忍耐。小红上班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也进了工厂,跟她在相邻的车间。可以说,上了班,一条命才算捡回来了。有了饭卡,有了宿舍,即使不过早,也有一日两餐饭,安安心心睡在宿舍,再也不担心会查房,不会担心半夜被人赶出来。上了班,才有继续留下来的本钱,才可以在异地活下来,才可以赚到每月几百块的工资,才可以改善家里父母弟妹的生活。
四十天,整整四十天,就靠手上不多的十几元钱度命。父母给了150元车费和介绍费给俊英爸爸,以为给点生活费就可以让我们进厂。谁都不会想到,周周折折,拖延了四十天。其间,俊英的压力肯定还是蛮大的,自己带出来的人,无论如何总不能不管。可是,自己也是年前才招工进厂,只做了三个月,还没有站稳脚跟。况且过了年刚刚来上班,也是没有发工资,我们这么多人,她想帮也力所不及。
上了班几天,家里寄来了30元钱。那天,我拿着车间组长给我的汇款单,盘算着,这三十元钱该怎么用。听说取钱还要厂里盖章,看着自己穿的像叫花子,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我拿着汇款单,自卑的敲了敲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里面有个大概二三十岁的女的,看见站在门外的我,用手做了一个拧转的动作。我在门外拧着门把,打开玻璃门,怯怯的走进去,看到里面干净整洁的环境,几张办公桌,上面摆着资料,坐着几个打扮亮眼气质不错的男女,我害羞的手脚都没有地方放。手里拿着汇款单,有一个人帮我在汇款单上面盖了一个公司的章。
邮电局就在我们宿舍的门口,取了钱,首先,要还俊英帮我垫付的饭卡钱15元,然后,要买一件换洗的热季衬衣。三十元钱,瞬间就用完了。我拿着钱买了一件衬衣的事,我爸妈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在随后的信件中,对我似有责备。
可能有人看见我穿着抢眼的新式白衬衣,虽然做工和质量都是那种最廉价的,但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这也是一种奢侈吧,所以写信回家说了这件事,然后传到了父母耳中。在外面那么难的日子,饭都没有吃的日子,我没有一点感伤,可是,面对父母的责备,心里却是难受极了。
三十元,是父母千里迢迢寄过来的。挨过了生命的危险,女孩子,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体面,自尊。整天穿得那么寒酸,在车间里面也抬不起头,希望父母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