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昨夜开始下的。起先淅淅沥沥,像春蚕吃桑叶的声音,细细密密。后来哗哗啦啦,砸在窗台遮阳棚上,凉意溅起来。到早上起床,推窗而出,雨却停了。天色还是暗的,有乌云自天边来,拢聚着,层峦叠嶂,像是酝酿一场更大的雨。
出门时,大雨倾泄下来,像老农筛落的豆子,落在屋顶上,玉兰树的梢头,汽车顶棚和行人的花伞上,叮叮当当,颇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味道。
地上积水横流,穿凉鞋的倒也无所谓,横竖都是湿的,索性迈着大步趟水而过。苦的是像我这样穿着浅口运动鞋的行人,鞋帮子湿了一大片,水渍钻进鞋里,透过棉袜又湿了脚。
小时候无所顾忌,每遇大雨湿脚,脱了鞋袜,赤脚走路,心生欢喜。现在没多少人敢了。越长大,越体面。越体面,越需要包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放不开,放不下。
人走着走着,经常会忘了出发的初衷。生来赤条条,死去赤条条。唯有在这一生的过程中,我们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层一层束缚,用麻线捆起来,不得动弹,不得翻身。
我亦不能免俗,在红尘中打滚。读了几年书,到职场折腾几年,发现并不为自己所喜。性子散漫惯了,收起来太难,幸好遇到茶。我是打小就喜欢喝茶的。喝的是炒青,吃的是粳米饭,所谓粗茶淡放,这是山村的标配。
犹记得,放学后,饿的发慌。一路小跑归家,父母仍在地里忙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水瓶里有茶,母亲每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烧锅泡茶。抓一把自家揉的炒青,和开水一同灌进水瓶里,能喝一天。
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海碗,盛半碗中午的剩饭。又端只小板凳垫脚,从碗柜橱顶上,取一只水瓶,倒满一海碗。热茶泡冷饭,两相中和,饭热了,茶凉了,吃起来正好。黄红色的茶汤,泡着白米饭,再配点咸豆角或是腌葱头,味道极佳。小菜是不缺的,山里人常年都备着。茶也是,待客自饮,四季如常。
茶泡饭是我童年不多的关于吃食的记忆。另一些是油盐炒饭和糖泡饭,当然还有茶。出门在外,吃食倒是丰富了许多,但茶泡饭再没吃过。
喝茶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许是因为粗人的缘故,喝茶也喜欢粗犷。不谈普洱,不说岩茶,单就绿茶而论,毛尖单芽都不为我所喜,市场热炒的安吉白茶,鲜爽度是有的,但总有些寡淡。龙井豆香不错,可几乎喝不到正宗的。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瓜片的栗香,滋味也厚重。好瓜片浓而不苦,香而不涩。喝得多了,最后又回到家乡茶上来。
老家岳西是著名的茶产区,自唐以降,就是朝廷茶叶的岁贡之地。岳西翠兰,是在传统兰花茶的基础上创制而成,是大别山地区优质的高山云雾茶。其形一芽两叶,芽叶相连,自然舒展,形似兰花,煞是可爱。
前人总结,一杯好的翠兰,必须包括“三绿”:即干茶翠绿,汤色碧绿,叶底嫩绿,缺其一而不可。拿毛峰相比,翠兰偏重于一个翠字。颜色翠滴滴的,味道翠生生的。如果说毛峰是大家闺秀,那翠兰当是小家碧玉。翠兰是沈从文笔下《边城》里的小翠,山里姑娘,纯净无暇,透着一股质朴劲。
我喜欢喝翠兰,尤其是雨前翠兰。形散而神聚,叶厚而韵足,清香怡人,甘甜爽口,带着点朴实,是山间烟火的气息。
喝翠兰,最合适的还是玻璃杯泡,紫砂壶太闷,而盖碗斯文,少了点豪爽通透。推而广之,绿茶大抵如此。春天喝茶,喝一片生机。夏天喝茶,解一丝暑意。秋天喝茶,品一线禅机。冬天喝茶,煨一团暖意。
一年四季,皆在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