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独来独往，总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可是他并不孤单。他养了一株植物和一块石头陪伴他。旁人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不养小猫小狗之类的呢？他说，照料宠物投入太多的感情，待它们离去时，不过徒然惹得伤心罢了。但石头不会，他安安静静，并且总是长久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极有耐性的样子，不骄不躁，让人安心。

        植物也就算了，石头还需要养吗？它又没有生命。有人哂笑道。

        谁说石头没有生命？他淡然地反问，轻抚手中鹅卵石光滑的表面，仿佛是在用手指读出它如何被雨水无数次冲刷又被风沙经年磨砺的漫长岁月。

        他的生命比人类长得多，他见证过王朝兴衰、历史更替，多少只手将他拿起放下，多少只脚从他身上踩过，他曾是嵌在皇宫园林地面组成吉祥图案的万分之一，各种鞋子来了又去，或长靴或旗鞋，或精致的绣鞋，时间长了，他甚至可以判断，这脚步是悠闲还是惶惑，是春风得意还是惴惴不安。后来某天突然有许多陌生带着异域气息的军靴威武地踏过，火光漫天，地面上的一切破碎了坍塌了倾圮了，他仍在那里，沉默地伫立着。

        没错，他提到那块石头，用的不是它，而是他。旁人看他的眼神透着怜悯和嫌恶，仿佛他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他叫欧阳小石。

       你的石头还有名字？

        没错。我和他有缘。在一处历史的遗迹中，我不过是偶尔路过的游人，他却认出了我，硌痛了我的脚，好叫我注意到他。他从束缚了他数百年的水泥地中挣脱出来，横亘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我有些着恼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等我游览完毕沿着原路返回时，不经意间看到他依旧安静地守候在被人忽视的角落里，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就带了他回来。

        因着他身型较小，故而名叫小石。实际上他应该被称作老石。你看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趴着，好似一位饱经沧桑的长者，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元老气质，他的心里藏着多少故事，却只肯用沉默回应你的好奇。

        他不知饥饱，亦不知冷暖，他的寿命极长，长到从鸿蒙之初开始，海未枯石未烂，而所有的誓言都烟消云散。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地和一个人相守，你若不弃，他便不离。你忍不住想象那些属于他与他同类的传奇。他是女娲补天遗留在大荒山上青梗峰下的一块顽石，穿了五色丝绦，听人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他是花果山上一块仙石，因天地精华，产一石猴，金光耀耀，气冲霄河。他是史前人类打砸的一块石器，留下笨拙而质朴的智慧痕迹。他是古时战争投石机使用的炮弹，一记飞石击退蒙哥大汗，悄然改写历史的进程……后来很多年，他沉睡在一处胜景，直到被一只手唤醒，交由另一个人的柔软掌心，他听见那人说，带走石头的话，就一定会再回到这里。

      但他始终沉默着，大概是自然造物之神妙，不可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