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番折腾,一夜已过大半。宋樵玉嘱小莲服侍老母休息,庚大吩咐下人收拾了萧郎中的尸体,并派人趁夜将路上二刺客的尸身一并料理了。庚大请示宋樵玉是否传令下去做一些安排,毕竟一方州官被人行刺,这不是小事。但被宋樵玉摇手制止了:
时候已晚,明日再说吧。刺客已死,大家都劳心费力了一夜,还是先歇息吧。庚大你也去休息。
对孤烟和龙姑,宋樵玉自然少不了一番感激之辞。虽然对龙姑的真正身份和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满肚子狐疑,但并没有流露出来。
叶大侠,龙姑,天色已晚,二位如不嫌弃,就在我府上歇息了吧。他说。
龙姑却提起牡丹:
有一事须告知大人。今夜我来之前,牡丹姑娘居住的那座楼阁莫名失火了。不过大人放心,牡丹是无碍的。但我想回去再看看,也好放心。
庚大一旁也说:牡丹姑娘没事。龙姑把她救出来的时候,我也在旁边。
宋樵玉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一旁的孤烟却开口了:
宋大人,我有一议。不如今晚我们都去怡情楼。大人亲眼见了牡丹姑娘会更放心,我正好有事也想与龙姑了解周详。可有劳庚兄留在贵府,宋大人与我同去,如何?
又转向龙姑,微笑道:不嫌叨扰吧。
就这么定了。孤烟的安排其实暗合宋意。对牡丹的担心关切自是免不了,也确实有日子没见她了。这厢有庚大在府中,宋樵玉也比较放心。而孤烟,也可以乘此机会多了解一下龙姑。
救了宋樵玉,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与天机的这一轮较量,才刚刚开始吧。
龙姑这里,不妨作为一个入口。
临行前,龙姑远远地向庚大望了一望。见他也在瞧自己,于是微微颔首,并没说什么。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庚大心里虽仍有疑惑,却也不便多问。
看着伊人娇俏的背影,庚大心里莫名起了一丝惆怅。
龙姑给孤烟安排的屋子很宽敞。屋里有床,有桌椅,桌上还有酒。酒是用坛子装着的,是未开的新酒。坛子浸在窗口泻进来的月光里,乌沉沉地,却泛着亮斑。
孤烟就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脸朝着进屋的门户,目光却落在那亮斑处。
我是该叫你龙姑,还是夜莺?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脸上漾起微微笑意,眼睛却没有抬起来看她。
龙姑款款地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她把酒打开了,倒在两只精致的青花瓷酒碗里。
龙姑倒酒的动作很慢,也很温婉,说不出的好看。
孤烟的眼光却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神平静,笑意盈盈,仿佛孤烟只是她相熟的一个客人。她端起其中一碗,放在孤烟面前。
我是天机的人。夜莺是我在天机的名字。可是杀了萧郎中,我就不能再叫做夜莺了。
她端起其中一碗酒,放在嘴边抿了一小口,凝视着孤烟。
不过,想要做回龙姑,却也难了。
她的笑意中飘浮着一丝无奈,如同酒香里的酸涩。
那我就先称呼你龙夫人了,想来龙夫人不会介意。
龙姑却看着他面前的酒,笑意也变得嫣然:
听闻叶大侠不仅武功冠绝天下,识毒的功夫也是无人能及。叶大侠可否判断得出,这坛金兰露有没有下毒?
孤烟无声一笑,端起瓷碗,微微嗅了嗅,一饮而尽。
好酒。他赞道。
至少十六年的金兰露。一碗入喉,回味无穷。像是有故事的酒。不过——
他也看向龙姑。他的目光就像关于他的那些传说,清澈,温暖,却深不见底。
不知道龙夫人的故事,是不是会更有味道?
故事可以慢慢讲,宋大人这一劫,却或许还没有过去。
孤烟就不再说话了,等着龙姑往下说。
龙姑拿起酒坛,给孤烟又倒了一碗。
叶大侠可知道,天机的迅息是怎么传送的吗?
孤烟笑而不语。
呵呵,是我愚钝了。我听说过一些事。或许……叶大侠比我更了解天机呢。
孤烟举起了酒碗,这次却没有一口喝干,而是像龙姑那样轻抿了一口。然后缓缓转动杯子,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到:
为什么会帮宋大人?仅仅因为你们是很多年的朋友吗?
叶大侠以为应当如何呢?
孤烟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怡情楼今晚的火,龙夫人知道是怎么燃起来的吗?
龙姑看着孤烟,轻轻摇摇头。她的表情不似作伪。
孤烟却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如果做不成夜莺,龙夫人有什么打算么?
龙姑原先脸上的无奈之色却已经消失无踪,变得平静如水。
生死有命。该来的,迟早会来。
孤烟沉吟半晌,似在斟酌什么。过了一会,开口了。
如果,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龙姑,也可以继续做你的夜莺呢?
龙姑脸上流露出一丝吃惊。她看着孤烟。
叶大侠的意思是……
天机在凤城的传驿馆,已经没有了。
孤烟语音平静,但让龙姑一愣。
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却给孤烟并没有空掉的酒碗续上酒,笑道:
叶大侠为了救宋大人,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
我下了多少功夫,其实本不是为了宋大人。
龙姑没有接话,看着孤烟面前的酒碗,若有所思。
好了,时候不早了。今晚多有叨扰了。龙姑累了一晚,却又陪我这许久,真是过意不去。
孤烟端起酒,再次一饮而尽。
牡丹现在觉得很踏实了。这是每次宋大人在身边的时候都会有的感觉。不仅是踏实,也是放松,甚至是激情四溢。烛光并没有熄掉,紧闭的窗将如水的月光挡在外面,却将如火的春意留满了小屋。宋樵玉也是一般无二地极尽温柔刚猛。或许是对牡丹的念想和疼怜让他想要好好补偿这个怀里的女人,亦或是刚刚不久的紧绷的心绪此时才得以释放。这小小的天地里,这双双死里逃生的一对爱侣,如琴瑟和鸣,一起奏出这人间至乐。
其实在整个怡情楼里,这样的春意、以及无法屏蔽的欢合之音并不鲜见,或者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但这一回却真的不一样。如果说,司空见惯的那些燕语莺声只是表演,那么此时此刻的琴瑟之乐却是天地相合时无法掩饰的张扬了。
所以,独立在楼阁之下,见惯了,也听惯了这些场面的龙姑,脸上也感到一阵阵热意。
心已经冷了很多年了,但血还是热的。只是,差不多快忘记那种滋味了。
不知怎么的,龙姑脑海里却掠过了刚刚经历不久的场景:
黑暗中刺入却夺去了自己剑的躯体。突然闪出的矛尖。自己的胸口,明明已经感觉到了矛尖上凝聚的冰凉的杀意。
但那杀意却忽儿如退潮般消失地无影无踪。在那一瞬间,庚大的眼神里是惶乱,还有那么一丝丝,关切。
有多久没有被这样的关切浸润过了?
尽管这一次只有那么短。那么浅。
月光下的龙姑,久久不动分毫,就像她身边的树。
久久不动的,还有她身后不远处的孤烟。
阁楼里的动静,也让孤烟想起了自己的义父,大河。还有大河的归宿,媛。
他脸上微微泛起了笑意。
今晚叫宋大人过来,各得其所呢。
只是,现在如果有人想再杀他,可是容易得很。
假如自己没有在的话。
龙姑是天机的人,今晚却杀了想杀宋大人的萧郎中。庚大去怡情楼为宋大人捎信,既给了萧郎中时机,也给了杀手们伏击庚大的机会。
其他的杀手都被庚大杀掉了,为什么独独龙姑没有?龙姑是一开始便与庚大达成了一致,还是被迫倒戈?
自己没有来得及细问。不过,即使问,也许也问不出什么来。不管是从龙姑,还是庚大那里。
龙姑与庚大出现在宋府的时候,庚大的眼神,很多时候都在她的身上。
但是,倒回来看看这件事。
如果龙姑真的一开始就想杀宋大人,其实有很多办法的。
不用她自己想,就算是不相干的外人,知晓他们之间关系的,都能帮她想出很多办法来。
毕竟有牡丹在。宋大人本就是龙姑那里的常客。
虽然庚大几乎不离宋大人左右,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把两个人暂时分开的,就像今天这样。
毕竟,如果由更为相熟的龙姑来对付宋大人,胜算会更大些。也许,自己还没有出现在这里呢,事情已经发生了。
为什么?
或许是,龙姑与宋大人毕竟有这么多年交情,直接让她去杀宋大人,事态可能生变?所以给龙姑的任务,只是让她对付庚大?
虽然传说中天机杀手多冷酷无情,可是不也出了个大河么?
……
又或者,这一切也只是假相。后面还有不为人知的东西存在?
孤烟闯荡江湖这些年,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什么了。
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