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
顺治十八年,权臣鳌龙以废后之事为由,逼顺治让位,朝中局势剑拔弩张。同时,秘密反清组织红枪会暗中潜伏在京,企图趁朝中大乱,坐收渔翁之利。这时,反清人士冒襄的妻子董小宛尚在宫中,为了救其出宫,红枪会的鲁子春和傅青主以进宫为董小宛诊病为由,试图带她逃离。不料恰好此时顺治赶来,竟也是为了放其出宫。傅青主本想趁机杀死顺治,后被其感动,转而帮助他们对抗赶来的鳌龙大军。于是顺治和董小宛得以经密道来到神武门前。正当董小宛以自由之身奔向城外之时,却被一骑兵用火枪击中了胸膛,当场死去。原来这一切都被顺治的母亲——孝庄太后看在眼里,此刻她就端坐在城楼上。顺治望着他的母亲,毅然斩去了他的发辫,转身离去。
(一)
“冯公公,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放心吧,皇上!那边儿我已经都打过招呼了!”
顺治蹙了蹙眉,心中微微地“嗯”了一声。此时他正从乾清宫出来,便急匆匆地奔向养心殿,匆忙之下甚至连身上的那件黄袍都没顾得上换。
他一直在想她。刚被抓进宫的时候,她曾一直卧床不起,茶不思、饭不想的,整个人就像个只会哭的呆木头一样。顺治不忍心看她整日如此,便心想放她回去,可是孝庄皇太后却不同意。
“这个汉人女子放不得,她可是曾经扬州汉军将领史可法的手下冒襄的妻子,留着她,日后可以收拢汉人人心。”
顺治只得依母亲之意,将她安排在养心殿中,还派了几名太监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起初,顺治并未留心过这个女子,只是每日下朝之后或是处理完政事之余寻她谈心。
“反正她也不曾有过回应,索性就当她是个木头好了。”
谁成想皇帝的胡话竟一日日地越说越多,尤其是在每日的就寝之前,必到养心殿找她倒一番苦水。
一日,夜已经深了,紫禁城中早已是一片死寂。她依旧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桌上那只红蜡烛的簇簇的火苗,烛油沿着红柱缓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色的高脚烛台。顺治穿着青色的便装,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平静地叙述着他的心。讲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然后缓缓地拿起了躺在桌上的剪子,对着红烛上燃着正紧的火苗拦腰来了一下,她迷离的双目立刻就眨了一下,然后朝皇帝看去。
“今天,那个姓张的糟老头子又在考我背什么《资治通鉴》里唐太宗说的那什么什么云云,真是烦死了,我跟他赌气,就跑到了御花园里,看见园里的桃花都开了,就顺手折了几支,送给姑娘。”
她接过桃花,鼻子就上去轻轻地闻,然后把它们温柔地捧在怀里,就像捧着自己可爱的阿莲一样。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眼睛也突然发出明目的亮光来。
“谢谢你!”
顺治突然怔了一下。“怎么,她不是哑巴?她居然开口讲话了!这样说来,我的那些疯言疯语,她竟都听了进去!”他既惊喜,又含羞,但长年累月的程式化教育让他惯性似的端庄起来,收敛住了内心的波澜。
“除了我的母亲,你还是第一个敢叫我‘你’的人。”
“我是汉人,你是满人,你杀了我们那么多的同胞,我本是不该和你讲话的。”
她温柔的叙述着,全然没有了刚来时候的冲动和之后的麻木。
“但是我听说,你本无意于战争,而且还常在战后超度阵亡的汉军将士,这可是真的?”
他叹了口气,说到:
“入关的时候我只有六岁,那些军国大事都是我叔叔多尔衮负责的,我哪里知道什么满人、汉人,他们只是把每天堆成山的折子退给我,让我在上面画红圈儿,我现在才明白那一个红圈儿居然就是几千个人头啊!所以我才每每至西苑万善殿,请南方来的高僧讲经说法,希望能洗刷过去的罪孽。我从来不信什么满汉不两立,我只希望可以不再打仗,天下太平。”
“那你现在身为皇帝,为什么不命令他们停止对汉人的追杀?”
她顿时提高了音量。
这时一向高傲的皇帝也低下了头,他的内心开始焦躁起来,之前背诵过的“仁义道德”、“君君臣臣”、“礼仪威严”纷纷涌上脑海,仿佛一张张无形的蛛网,制得他不得动弹。之后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他的母亲——孝庄太后的那张可怕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直勾勾地锁着他,她的眼睛里是红色的又高又厚的城墙,是叠在上面的一层又一层的黄色琉璃瓦,是每日上朝时文武百官齐整庄严的仪仗队,是那些一卷卷的经史子集上的白纸黑字,那些礼仪、体统、规矩。他开始了自白,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曾以为,坐上了龙椅,我就是这片江山的王了,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可以得到任何我想得到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王,这个天下没有王,我们都是道具,天子是道具、大臣是道具、百姓也是道具,仁、义、礼、孝、德,这些才是王,无形中钳制着你,一级又一级下来,从天子到庶民,谁也别想动弹。”
他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去打开窗户。春天的夜风就丝丝地吹进来,使他反而更加精神起来。
“我是可以下命令停止对汉人的追杀,可是为了我们大清的江山,我的母亲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即便我们满人真的放下武器,你们那些反清人士会放过我们吗?你可以问问你的丈夫,这个游戏一旦开始就永远受不了场了。朝上、朝下、明的、暗的,永远在刀光剑影,你们汉人的那些典籍,不全是用血写成的吗?”
皇帝说完这些,便坐在她的床榻边,低下头不做声了。
她细细地听完了他的独白,突然觉得在她面前的这个皇帝是那样的普通、平凡、真诚,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过,即使是和她的丈夫冒郎在一起时候也不曾有过。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顺治站起身来,对她说:
“今天晚上说了这么多,打扰姑娘休息了,我这就告辞。”
“哎!”她突然叫住皇帝。
“我叫董小宛,你以后可以叫我小宛,希望你以后还能常来。”
皇帝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脸,上面托着一双天使般纯净发亮的眼睛,他突然心动了。
“嗯。”
(二)
不知不觉的,董小宛在皇宫里已经生活了一年多了,在这一段日子里,她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想到冒郎和他们的宝贝孩子阿莲,但是一日日的时光就像水一样,把他们越冲越淡,只是偶尔还会在梦里依稀回忆起他们的面庞。
她本是秦淮河畔的一个以卖唱为生的青楼女子,从小得教于南京教坊司,精通琴棋书画,之后又和她的丈夫冒辟疆从事秘密反清活动,从他那里知晓了许多文墨。因此,对于顺治来讲,她和那些皇宫里普通的只会舞腰卖笑的妃子完全不同,她们只能满足这个正值血气旺盛之年的年轻皇帝性冲动的发泄,但是董小宛,这个汉人女子,却能够走进他的心里。为他排遣心中难言的孤独和寂寞,也只有在董小宛面前,身为皇帝的他才能够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露出的那些被称为“放肆”的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在知道皇帝并不会把她怎样之后,她便放下心来,有时还会在房间中拾起画笔,一展其当年在秦淮时的绘画技艺,把她那烟柳画桥、细雨朦胧的江南家乡美景重现在清宫深处的素纸之上;还会饶有兴致地拨动屋里的那只许久被主人冷落的琵琶,弹奏几曲《蝶恋花》或是《西江月》。
一日午后,也许是中了风寒,她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便早早上床歇息了。谁知道这病情竟一日日的加重起来,惹得皇帝整日坐立不安,这时恰好宫里有太监跟他讲,说京城里有个郎中,名叫鲁子春,懂得各种奇方异术,有妙手回春之能,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皇帝听说之后眼睛一亮,便立即下旨诏鲁子春进宫诊病。
翌日,这鲁子春便在冯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董小宛下榻的卧室。可这鲁神医甚是古怪,他在号过脉搏之后,竟说这姑娘是被心魔搅扰多日所致,因而要求所有人都暂时退出屋外,自己好为这位姑娘除魔。顺治听罢后,即刻命屋内所有人离开,随后自己也默默离去。
鲁子春朝门口看了看,又把耳朵帖上去听了听,确定他们走远了之后,这才放心地走回董小宛的床边。
“姑娘莫慌,你的病并无大碍,只是前几日受风寒影响,又加上姑娘思子心切,心神不宁,这才导致其许久未愈。吃了老夫的这些药,精心调养,姑娘旬日即会好转。”
“多谢大夫。”董小宛躺在床上轻声说。
“只是大夫从何得知我思子心切?”
鲁子春微微一笑,从其行囊之中摸出一只小波浪鼓。
“姑娘你看!”
“啊!”董小宛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身子嗖一下从枕头上立起来,双手接过小皮鼓呆望着。
“阿莲!”她轻轻地抱住了小皮鼓,温柔地抚摸着,呢喃着。
“姑娘放心,冒先生和阿莲都好的很,他们现在就住在我家中,我是京城红枪会分舵的鲁子春,是专门前来搭救姑娘出宫的!
“啊,出宫!”
董小宛清秀的脸上自然地流露出一抹欢笑,但随后又沉思起来。
“可是,这皇宫戒备森严,您又如何带小女出去?”
“明日我会再来,就说是为姑娘驱魔,然后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姑娘就躲在我乘坐的马车里,混出宫去。宫里的王公公与我有交情,保证万无一失。”
“只是为了我这么一个弱女子,让先生冒这么大的风险,实在是。。。”
“哎!姑娘不要这样说,冒先生在南方领导反清大业,高风亮节,世人皆知。这次他就是因为牵挂董姑娘,因此才不远万里来到京城,想要救你出去的啊!我鲁子春既得有辛结识冒先生和董姑娘,就当尽我所能帮助你们团聚,又岂有不管之理。”
董小宛并未回应。
“好了,董姑娘,我该告辞了。好好调养身体,明日你就能见到冒先生和阿莲了。”
董小宛想下床拜谢鲁子春,却被他以身体为由推辞了去。
听到了鲁子春今日这番话,董小宛的病情顿时好了大半。顺治大喜,赏了鲁子春一车金银,他谢恩之后便离开了皇宫。
(三)
这朝中局势在顺治十八年之时风云突变。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事情还得从董小宛身上说起。一年以前她和丈夫冒辟疆带着孩子阿莲从扬州城逃难,不料在出城时被清兵盯上,鳌龙手下大将李承畴见她女扮男装,心中生疑,详查之下,竟发现他就是扬州城前汉军将领史可法的部下冒襄,而这女子就是她的夫人董小宛。李承畴本想直接处死冒襄,然后将董小宛献给鳌龙,无奈董小宛执意以死威胁,他只能放走冒襄,董小宛这才答应进宫。
鳌龙得知之后,大赏了李承畴,并决定将董小宛献给皇帝,名义上是响应皇帝的收拢汉人人心政策,实则是借“皇帝宠信汉人妖女,毁爱新觉罗血统”之口,逼顺治退位,自己好扶持年幼的新君,摄政临朝。
这一招果然奏效,前几日皇帝已经下旨,宣布废除皇后,这引起了满朝上下的轩然大波,鳌龙借机大肆散布皇帝和董小宛之间的谣言,为他发动政变造势。最关键的是,连平日里对他最信任的孝庄太后——他的亲生母亲——现在也站在他的对面反对他废后之事。现在举国上下一片哗然,顺治被孝庄太后困在乾清宫中,已独木难支。
“小宛!”
顺治从乾清宫中出来后,心里便只有她。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从小服侍他长大的冯太监。他怀里抱着一件刺绣的深蓝色女式长袍,气喘吁吁地跟在皇帝后面,不时地用宽大的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这时,恰好鲁子春和傅青主正在养心殿,要带董小宛离开。刚要出门,就听见门外宫女们齐刷刷的声音。
“皇上万安!”
傅青主忙从药匣中抽出利剑,躲在门后。顺治进屋后,看到董小宛和鲁子春站在一起,心想她的病已无大碍,便露出了欢快的笑容。这时傅青主突然亮出利刃搁在顺治脖子上,顺治顿时吃了一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冯太监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哭丧到:
“哎呀呀!董姑娘啊!皇上这次来,是要放你出宫去的啊!你在宫里这些日子,皇上可是待你不薄啊!”
董小宛看到傅青主要杀顺治,急忙阻拦。
“哎!你们这是干什么?”
“董姑娘,杀掉皇帝,朝廷大乱,我们便可趁他们内斗之际,取渔翁之利,您又何必阻拦!”鲁子春忙解释到。
“可这。。。我求你们不要伤害他,他待我很好。”
忽然,门口传来太监的消息,说是鳌龙大军已到养心殿外,请求面见皇帝。
“让他们在门口等着,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进来!”顺治道。
“嗻!”
接着他咽了口唾沫,说到:
“该来的还是来了。小宛,鳌龙的军队现在就在外边,朕怕是凶多吉少。你赶紧换上衣服,让冯公公带着你们,从宫里的密道逃走吧!”
傅青主缓缓地放下了他的剑。
“皇上!”冯太监跪在顺治脚底痛哭道。
“冯公公,这一别,你我君臣之间,恐怕是再难相见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小宛,带她安全离开皇宫!”
说罢,顺治起身便向门外走去,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曾经陪伴他数百个孤独寂寞的暗夜的女人,她也痴痴地望着他,仿佛忘记了逃离。于是两颗心在那一刻终于相遇了,可惜如今却要分离!他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水一样的温柔。
“快走吧!”鲁子春轻推着董小宛的肩膀,跟着冯太监往后门走去。
顺治眼看着他们都离开之后,便毅然打开了大门。养心殿外,早已站满了八旗士兵,看到皇帝出来,他们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异口同声地高喊:
“皇上万安!”
顺治看了看鳌龙,扬声质问道:
“大胆鳌龙,见到朕为何不跪!”
“臣不敢,若是陛下正身正己,做臣子的自是无话可说,臣所不服的,只是陛下所做所为,又反太祖太宗遗训。”
“好啊,鳌龙,那我问你,太祖太宗的遗训里面,有哪一条是不准废后的?啊?”
“皇上宠信汉人妖女,妄图破坏我大清血统,这就是违反太祖太宗遗训。”
“你满口胡言!那董小宛是太后用来收拢汉人人心的,与废后之事何尝有半点关系!”
“皇上,您已尽失人心,现在满朝文武,包括太后在内,都反对您废后,为了朝廷安定,只能顺天而为了。”
“顺天而为?你倒说说,怎么个顺法?”
鳌龙从袖口里掏出了早就草拟好的禅位诏书,说道:
“请皇上让位。”
顺治看到鳌龙连皇帝的禅位诏书都写好了,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刚想与之对质,便看到豫亲王多格多带领其军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养心殿前。
顺治喜出望外。
“多格多,你来得正好,快给我把这一干乱臣贼子全部拿下!”
谁想多格多按兵不动,顺治大惊。
“多格多,你不是来护驾的吗?”
“皇上,废后一事确实有所不妥,还请皇上为了我大清规矩,收回旨意。”多格多道。
鳌龙在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好啊,多格多,亏我们还是手足骨肉!”
顺治往后退了退,突然拔出一名军士的刀,准备自尽。电光火石之间,傅青主忽然从他背后跳出,把刀摁在了他手中,架在顺治脖子上。
“都别动!你们要是还想让你们的皇帝活命的话,就都给我退后!”
说罢,他便架着皇帝进了养心殿,消失在了鳌龙他们的视线里。
(四)
这养心殿之外,有一处密道,直通神武门,只有皇帝和太后知道,傅青主跟着顺治匆忙赶往密道,正好遇上董小宛他们。
“鳌龙他们很快就会追来,你们赶快进密道逃走吧!我留下了引开清兵。”傅青主说道。
“没想到,想要杀我的人,最后竟成了救我的人!”顺治叹道。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快走吧!”
“我也留下来!”鲁子春说道。
“好!我们两个留下来,引开清兵!”
这样,顺治、董小宛、冯太监便陆续进了密道。也不知在里面走了多长时间,当他们看到出口时,阳光刺得他们眼睛都发痛。她终于看到了神武门,它在阳光的照耀下巍峨又壮丽,她知道,出了这扇门,她就可以见到她的宝贝阿莲和冒郎了。于是她的心便就地轻松起来,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小鸟一样飞向自由。他从未看到过她笑得这样开心,他觉得这是他当皇帝以来做过的最开心的一件事。
“飞吧!自由地飞吧!去寻你的家人去吧!再不会有人寻你的麻烦,也不会有第二个董小宛在我的身边了!我将继续做我的君王,继续在道德和体统之下过完这死寂的一生,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忽然,鸟儿被猎杀了,只一枪,直中胸膛,她倒在了神武门前的草地上。
顺治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眼睛迷离着,似乎想要张开,但是仿佛受不了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又眯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不说一句话。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顺治站起身来,向后望去。顺贞城楼上,他的母亲——孝庄太后——端庄地坐在椅上,顶上是巨大的白色华盖,周围矗满了威严的八旗将军。她满足似的笑了。
顺治冷冷地望着那座他曾经在彼号令天下的红墙黄瓦,心中已无半点波澜,他毅然地拿起了手中的刀,斩下自己的发辫,转身离去。
2019.3.30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