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半圆形的将军墓冢前时,这个清晨突然明亮起来。石碑上四个磅礴草绿颜体大字“赵充国墓”赫然入目,心头突然一颤:我与将军竟离得这般近!
上学时每与同学争胜,甘谷舍友总会抬出姜维,我总会扛起庞德。清水舍友水波不兴,淡淡一句“赵充国”,我们便心底发虚,泄下气来。那时虽对赵充国的事迹不甚了解,但从舍友趾高气扬的语调“把你们的那,都算个啥”中隐约感觉到外露的霸气。赵充国究竟何许人也?
以后喝酒,喝得最多的是充国酒。无论黄筒的充国酒,还是蓝筒的充国将军酒,盒子上都画着一个戴盔披甲横刀立马的将军,旁边还有一段之乎者也式的文字。毋庸置疑,这人便是赵充国。每在酒酣耳热醉眼朦胧之际,总会瞟一眼盒子上的将军,扫两眼旁边半古文式的文字。虽对将军的事迹略有了了解,但不甚分明。将军与我,毕竟相隔着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将军的屯田戍边之策,在我脑海中始终是模糊的,缥缈得如同两千年前的将军一样。
眼前这个半圆形的坟冢,在这个微风不燥的清晨,一下子稀释了两千年的烟云,拉近了我与将军的距离。我,真真实实地站在了将军面前。这,不是梦!
冢上长满迎春柳,无半根杂草。时值盛夏,柔嫩翠绿的枝叶参差披拂,茂茂腾腾,严严实实覆盖了埋着将军的黄土。远远走来,不像是个坟堆,倒像一座草木葱笼的小丘。若冬日落满白雪,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又想到春日,那时黄花盛开,金盏银烛,蜂迷蝶恋,定然美成一幅画。底座枝叶稀疏处,露出三层青砖,方正,阔大,古朴,沉淀着历史的厚重与岁月坚硬。坟冢座落在正方形的石头台子上,绘有瑞兽,四角四只蝙蝠,正面台阶两侧两匹麒麟,均威猛大气。圆天方地,道法自然,整个坟冢与周围青山绿树融为一体,体现出古人对天地万物的理解与顺应。
坟冢前一左一右矗立着两块石碑,左为大清嘉庆碑,上书“大汉后将军营平候赵壮公讳充国之墓”。右为大清道光碑,上书“汉故营平候赵公之墓”。碑文皆为汉隶,坚挺峭拔。院子西侧碑亭里立着二十余块石碑,碑身残破,缺损严重。碑文斑驳,漫漶难辨。这些古碑饱经沧桑,静默不言。这些古碑与将军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眼前这一左一右大清日薄西山之际立的新碑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彰显出后人对将军的肯定。一个人活着时人称其功德,不算什么,可贵的是死后世代称颂。从汉到清,再到今,人们世代称其德,颂其功。这不能不让人低下头来,深深凝视这位沉睡在黄土之下的赵充国将军。
将军沉鸷勇略,多谋善断。幼时勤习兵法,通晓蛮夷。及长犁庭扫穴,崭露头角。后又拥立新帝,屡立奇功。老年临危受命,屯田戍边。晚年退归故里,兵谋四夷。一生戎马倥偬,功勋赫赫,任后将军,封营平侯,谥号壮侯,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功标青史,这是历史对将军的记载,早成不刊之论。
抬头四望,背后高山苍茫,右侧白土崖峥嵘,左侧邽山神秀,前方高楼林立。脚下牛头河水流滔滔,惊涛拍岸。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物随波而逝,却没能淹没将军这朵最为灿烂的浪花。将军提出的“以兵屯田”之法,功莫大焉!不仅在上邽这片热土上无人望其项背,就是放到华夏大地上最为浩瀚的长江黄中,也同样光明灿烂,日月星辰难掩其熠熠之辉。
大音希声,还是静下心来,再看看将军吧。
神爵元年,将军年逾古稀,已近暮年,然廉颇未老,仍一饭斗米,肉十斤。当时义渠安国为羌人所败,将军老当益壮,主动请缨,披甲上马,督兵西陲。到任后审时度势,因地制宜,提出“寓兵于农,耕战两利”的屯田安国之策,首开“屯田制”之先河。这一策略,既可“因田致谷”,使“居民得并作田,不失农业”,“将士坐得必胜之道”。又可“大费既省,徭役预息”,有“十二便”而无一不便。真正达到了《孙子兵法》中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理想。在将军的治理下,狼烟之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偃革休兵,边事浸宁。这才是盛世该有的模样。将军希望“以兵屯田”能够创造出长治久安的盛世。
这一策略,前无古人,后继者却如云。多少年来,无数风流人物都在用屯田之法创造盛世。汉末曹操屯田许昌,北制袁绍,南折刘表。后来邓艾屯田陈、项及寿春,终以吞吴。唐代又发展成“府兵制”,兵农合一,闲时训练,战时出征。北宋范仲淹屯田西北,安生民,勤稼穑,实关内,最终使“西贼闻之吓破胆”。后来毛伟人更是继承发扬了“屯田制”,设立了今日西北的生产建设兵团。东汉范晔评价其深远影响:“以屯田,遂通西域。”明朝李贽盛赞:“屯田是千古之策。”见微知著,再列举下去就有点掉书袋,没甚意思了。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将军之泽,源远流长,何止万代?
想到此处,抬起脚,迈开腿,绕墓冢转一圈。细细用脚仗量,只仗量了三十余步。心头再次一颤:这样一位彪炳千古的大汉将军,死后仅占此方寸之地,竟然比不上帝王陵前的一棵小树!本想说句愤愤不平的话,却张不开嘴。
停脚驻足,再看一眼覆满迎春柳的将军,墓冢阔大的轮廓张扬着大汉强盛的背影,拱圆的外形汹涌着一股不可言状的自信。这背影与自信,似乎就是对面前这位文韬武略靖边保国的大汉将军最好的评价。将军身后,瓦舍差参,楼宇林立。一位掉了牙的老太太,嘴角正咧成一朵花。此情此景,将军应该感到欣慰!
突然发现:站立着的高高的我,竟然够不着躺着的将军坟头的一株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