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摸方向盘那天,驾校训练场的麻雀都比平时多飞走了两群。
报名时我妈拍着胸脯保证:"王教练可是驾校的金字招牌!"结果见到真人,我差点以为走进了武侠片场——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头顶悬着面褪色锦旗"安全驾驶三十年",活像镖局总镖头。他正抱着保温杯嘬枸杞,眼风扫过我时,保温杯盖"咔哒"抖了三抖。
"上车。"王教练惜字如金。我同手同脚钻进老式吉普,座椅皮革裂开的口子正对着尾椎骨,凉飕飕的。教练突然掏出个木鱼摆在仪表台上,"咚"地敲了一记:"这是油门,这是刹车,记混了我就敲这个。"
我盯着三个踏板发懵,余光瞥见副驾下方拴着根麻绳,正疑惑呢,教练冷笑:"上个月有个小子把油门当刹车,我拽这根救命绳才没撞墙。"话音未落,我左脚已经鬼使神差踩了下去。
"嗷!"发动机发出垂死挣扎的咆哮,吉普车像被马蜂蜇了的骡子猛往前窜。王教练的保温杯"咣当"砸在挡风玻璃上,枸杞下雨似的落满我的刘海。训练场边买菜的阿姨尖叫着扔了菜篮子,花头巾被车轮卷着飞出去三米远。
"踩离合!踩离合啊!"教练一手拽麻绳一手掰方向盘,吉普车在单边桥上跳起甩臀舞。我魂飞魄散间瞥见后视镜,倒车镜里教练的脸比驾校门口的石狮子还绿。
等车终于熄火,我的运动鞋和刹车踏板已经难舍难分。王教练抖着手捡枸杞,突然从座位底下摸出个木鱼槌,"梆梆梆"连敲我头盔:"让你记踏板!让你记踏板!"
第二天练坡道起步时,我总算记住了刹车位置,却把离合器忘在了九霄云外。吉普车在斜坡上表演起后空翻——不是车翻,是往后溜了三米。王教练的"安全驾驶三十年"锦旗在颠簸中飘然落地,正好盖住他新买的千层底布鞋。
"踩住!踩住!"教练的吼声惊飞了车顶的麻雀。我手忙脚乱去抓手刹,却拽下了遮阳板,教练珍藏的《道路交通法规》劈头盖脸砸下来。车尾"咣"地撞歪了标志桶,副驾门应声弹开,教练的保温杯骨碌碌滚向排水沟。
那天收工时,教练蹲在花坛边捞他的枸杞,背影萧索得像秋后的蚂蚱。我缩着脖子递上保温杯,发现杯身新添了道裂纹,正滋滋冒着热气。
周五练倒车入库时,我的车尾仿佛装了磁铁,专吸着隔壁车位的标杆走。王教练的麻绳在扶手上缠成中国结,他咬着后槽牙指导:"方向盘往左打...往左!那是右!右!"吉普车在库位间走出蛇形,车尾扫过花坛时,惊起一片蒲公英,纷纷扬扬糊了教练满脸。
"停车!"教练的咆哮惊得方向盘一抖,车头擦着库位线堪堪停住。我转头看见他头顶粘着蒲公英,活像个人形蒲公英精,憋笑憋得肺疼。教练突然伸手拔下车钥匙,在我惊恐的注视中...插进了自己兜里。
"明天加练。"他甩下这句话就走,训练服后背上不知何时沾了片枯叶,随脚步一颠一颠,像面投降的小白旗。
考试那天飘着细雨,王教练破天荒没带保温杯,往我手里塞了块姜糖。"别紧张,"他顿了顿,"就当开碰碰车。"我嚼着姜糖上车,后视镜里瞥见他正偷偷在裤腿上擦手汗。
当电子音报出"考试合格"时,教练从值班室冲出来,锦旗边跑边卷成了金箍棒。他把个褪色的"安"字塞给我:"拿着,这是当年我师父传的。"阳光下,那锦旗的流苏缺了一撮,像极了我们鸡飞狗跳的学车时光。
如今每当我等红灯时,总会想起那辆老吉普的皮革裂口,想起漫天飞舞的枸杞和蒲公英。上周等灯时瞥见后视镜——天,我的刘海竟然粘了颗干瘪的枸杞,在空调风里晃啊晃,像枚来自旧时光的勋章。
我对着小区门口的共享电动车扫码时,王教练敲木鱼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回响。距离拿到驾照已经三年,但当我跨上这辆蓝色电驴的瞬间,右腿肌肉记忆般抽搐——当年把教练枸杞甩出车窗的正是这条腿。
"这回总不会出幺蛾子。"我信心满满转动把手,电动车却像喝了假酒的螃蟹横着窜出去。后视镜里映出保安张大嘴的模样,活像看到有人骑着扫地机器人闯关。
原本该捏刹车的右手,此刻正疯狂旋转车把,这动作要是放在驾校,王教练的麻绳怕是要勒进方向盘里。电动车在小区门口画出诡异的同心圆,外卖小哥们默契地围成观礼台,有个戴兔耳朵头盔的姑娘掏出手机:"姐妹们快看,现实版爱的魔力转圈圈!"
等我终于摸清右手是油门不是方向盘时,车篮里不知被谁扔了包洽洽瓜子。后轮碾过减速带的瞬间,我下意识做了个机动车踩离合的动作,结果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地时才发现电动车还留在三米开外。
"大姐,你这停车技术比我的快递还准时啊!"路过的快递员单脚支地,他的电动车后座堆着两米高的包裹,稳当得像移动金字塔。我揉着膝盖爬起来,突然想起王教练当年的话:"你以为四个轮子稳当?路上跑的,都是要拜土地爷的!"
周末去驾校看望王教练,他正给新学员演示倒车入库。三十年陈酿的锦旗换了新的流苏,在风中招展如战旗。我嚼着他递来的枸杞——没错,现在换成便携式枸杞袋了——说起电动车惨案。
"两轮车讲究人车合一,"老教练敲着保温杯,杯身又多了道裂纹,"当年你开吉普车像骑野驴,现在骑电驴倒像开坦克。"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把车钥匙,上面拴着半截褪色的麻绳。
跟着他来到训练场角落,我看见了那辆改造过的教练车:油门踏板系着红绸带,刹车杆绑着蓝布条,最绝的是方向盘中央贴着张黄符,朱砂写着"出入平安"。
"试试用开四轮的感觉骑两轮。"王教练把麻绳套在我手腕上,另一端栓着电动车把手。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人车契约仪式。
当电动车再次启动时,我仿佛回到初学坡道起步那天。手腕上的麻绳轻轻颤动,后视镜里,老教练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锦旗上跳动的流苏。
转过街角时,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过头顶。我忽然笑出声——原来无论是四个轮子还是两个轮子,土地爷收的学费都是蒲公英、枸杞和摔红的膝盖。风掀起刘海,那颗干瘪的枸杞还在,旁边不知何时粘了片电动车碾碎的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