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
从有记忆开始，爷爷奶奶就是苍老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从未有过他们年轻的模样，现在想来，爷爷会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奶奶会是一个细心能干的小姑娘。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搭建了一个家，抚育了三个孩子，又抚育孙子孙女。
说起他们的手，我曾细微地观察过。爷爷的手掌宽大，磨手的老茧斑斑地生在上面，大拇指和食指手背上，凹进去很深。我不知道那是老了的缘故，年幼的我还曾幻想在爷爷的手窝里养条小鱼。而奶奶的手，背面略黑，手心却发白，握上去有凉凉的感觉。我想，那一定是握锄头而晒黑的手背，淘米水浸白的手心。而我的手，曾小小的，包在他们的大手里。
和爷爷奶奶住，使得我有一个健康的童年。家里没有智能手机，只有一个笨重而略显臃肿的老电视。每晚九点，烧水准备洗脚。着迷于电视的我，总是因胡乱搓脚而被他们责备。我就趴在沙发上，就着昏黄的灯光，边看电视，却不出意外地睡着。再醒来时，已经安然躺在奶奶身边了。那或许是老屋的魔法。我那时这样以为。
小时候的我藏在过去，我还是俗套地怀念起了童年。年龄增长，我的内心也增添了一些恐惧——对离别的恐惧。说实话，我曾几度梦见爷爷奶奶就这样离开我，我仍记得在梦中钻心刺骨的悲痛。可我不能说，我害怕。
学习使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我先是去村里上学，后来转到镇上，再到县里，又或许会去外省。我从每天回家，到每周回家，到每月回家，以后便是每年回家。我不敢想，不敢想我会接到一通急促的电话，不敢想回到家空无一人……
我还是害怕。看到他们准备好的黑木棺材，直挺挺地躺在老屋的堂屋里；看到他们拍好的黑白照，镶嵌在僵硬的相框里。我不能忍住哭泣，我总是在背过他们探究的目光时抹去无由的眼泪。所以，至亲之人准备迎接死亡之时，心里是不可挽回又不可张扬的悲恸。
我忍不住眼泪了。
犹记得，午后时，我交给奶奶一条破了的棉裤。阳光就这样爬上棉裤，爬上膝盖，爬上脸颊，爬上银发；又一点点地消失，从头发，到针线上，完全消失时，我确信，奶奶把阳光缝进了我的棉裤里。
又记得，冬日时，我骑自行车回老屋，手指冻得发紫，爷爷握紧我的手，压在取暖的火炉上，我烫得紧，笑着想抽出来，爷爷仍旧轻轻压着，直到我的手热得发红。
我......
我好像又想不起了，也不想再去想了。
人生的边上，快要到了，我不害怕自己到达，我害怕我爱的人到达。
我都明白，生离死别；
我都明白，阴晴圆缺；
我都明白，可我还是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