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新落成的教室窗前,指尖抚过刷着白漆的窗框。暮色中的操场还飘着新鲜水泥的味道,三十六个孩子用粉笔写的名字在黑板报上闪着银光。晚风掠过远处的麦田,送来牲口棚特有的腐草气息,让那道藏在鬓角里的疤痕又开始隐隐发烫。
那年我九岁,裹着养父的旧棉袄蜷在牛棚角落。月光从漏风的木板缝里掉进来,正好落在草料堆上。我用冻裂的手指在干草上划拉白天偷学的汉字,把"永"字拆解成八个笔画,像解剖一只发光的萤火虫。
牲口棚的木门突然发出呻吟。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酒气混着旱烟味先于脚步声抵达。我把自己缩进草料深处,数着他军靴上的泥块簌簌掉落。直到现在,我仍能在暴雨夜清晰听见皮带扣相撞的声响,像吊在屋檐下的铁片被北风抽打。
"赔钱货又在装死?"草料被掀飞的刹那,我咬住嘴唇数椽子上的蛛网。第七根横梁有张完整的网,第八根破了个月牙形的洞。疼痛在背上绽放时,我突然想起王老师今天教的古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第二天清晨,我在井台边搓洗染血的衬衣。王老师挎着褪色的帆布包经过,青布鞋停在结冰的石板上。他蹲下来帮我拧衣服,皴裂的手掌掠过我腕上新添的淤青,忽然说:"小秋,听说过简爱吗?"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精装书的封皮。王老师从帆布包最底层掏出用报纸裹着的《简爱》,书脊裂着细缝,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匆忙合上。他教我读"我贫穷、卑微、不美,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时,我们是平等的",说这话时晨雾在他花白的鬓角凝成霜。
从此每个飘着猪草味的黄昏,王老师会绕两里山路来牛棚"检查作业"。我们坐在倒扣的饲料桶上,煤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霉斑斑的土墙。他教我三角函数时,隔壁传来养父醉醺醺的咒骂;讲解《荷塘月色》时,蛐蛐在草料堆里应和着朗读声。有次他带来半块月饼,豆沙馅的甜香混着柴油味,成了我对中秋节的全部记忆。
高考前夜,月光特别亮。养父的皮带扣砸在我眼角时,血滴在复习资料上,把"未来"两个字染成褐色。我蜷缩着护住怀里的准考证,听见他骂:"女娃读什么大学?明天就卖给村东老张家。"
我在露水未散的黎明逃出村子,揣着王老师塞给我的车票。长途汽车启动时,眼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后视镜里,我看见晨雾中追来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地平线上的黑点。后来才知道,王老师抵押了祖传的怀表才凑够我的路费。
十年后我站在老屋废墟前,风穿过腐朽的梁柱,扬起记忆里的草屑。养父瘫在藤椅里,酒精中毒的右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他浑浊的眼球追着我看,喉管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喘息。
"要打要骂随你。"他说这话时,房梁上掉下一只干瘪的蜘蛛。
我打开随身带来的饭盒,红烧肉的香气立刻填满霉味冲天的房间。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和当年皮带破空声一样刺耳。
新建的小学就在老牛棚原址。今天最后一堂课,我教孩子们读《致橡树》。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总把"寒潮、风雷、霹雳"读得特别响亮,让我想起某个躲在草堆里画字的夜晚。放学时她磨蹭到最后,突然撩起袖子给我看胳膊上的淤青:"老师,爸爸喝完酒就会变成怪兽吗?"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当年月光下的黑影。我轻轻抚摸她发黄的辫梢:"记住,你不是草料堆里的虫子,是会在火光里重生的凤凰。"
晚风送来远处工地的水泥气息,三十六个名字在黑板上闪着光。我摸着眼角的疤痕,它早已不再疼痛,反而在某个角度会折射出星子般的光泽。原谅不是遗忘,而是把曾经的伤疤炼成灯油,好照亮更多在黑夜里找路的人。
那些在草料堆里数蜘蛛网的夜晚,那些把眼泪和公式一起咽下的清晨,最终都化作了浇灌野草的春雨。原来我们都是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学会宽恕,就像倔强的野蔷薇,越是被人践踏,越要对着天空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