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终究是在分分合合中，
一切却无法重新来过。
我们的心里都有个巨大的瀑布，曾经无数个日夜呼啸奔腾在彼此的心里。
只是，后来我们知道世界终将变成彩色，或许关于你，我的心里有着风吹过一般空洞的遗憾。只是，时间长久过去，我们依然没有找到相爱的方式。
分开竟然是比相爱更合理的结果。
那些迷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小公寓的日夜，爱像一剂致命毒药，使我们交融，又让我们走远。
"黎耀辉，我觉得日子有点闷，不如分开一下，以后有机会我们再重新在一起。"黑白影像的开场，第一场分别来自黎耀辉和何宝荣的深夜激情以后。来自从香港奔往遥远的阿根廷的旅途中。
「如同一辆二手的汽车 我们的爱情走走停停 总要假借他人之手 推推搡搡 难免让人心生怨烦」
黑白无情的画面里，王佳卫痴迷的放逐感，以及那个年代特有的，香港回归前夕中国人流落他乡关于回家的矛盾一一铺展开。在距离香港最遥远的另一端，这段沉重的爱情故事铺展开来。
我终于忍不住要提笔为《春光乍泄》写点什么，是真的忍不住，连刷十遍以上，心中压抑，深觉悲怆。深埋心中的某些情绪像氤氲的雾气，把人缠绕，许久也无法释怀。年少时候是万万看不懂这些的，那时候只会浅浅伤春悲秋，对不确定的未来假意伤感。颇有"纤手破新橙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但是站在30岁的关口上，人生的巨大漩涡裹挟着许多无能为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世的微澜似乎都不再能掀起巨浪。也因此懂得了，感情这个事情最悲哀的莫过于相爱却无法长久的相爱下去。
「走错路会死吗？错了就掉头啊！」
他们遥远的旅程开始了，起因是何宝荣买来的那盏"好靓"的走马灯。灯，在中国人的浪漫里，是那种具有符号性的物品。是流落在外的旅人永不熄灭的故乡，是身处寂寞的光亮，是荒芜处的守护。
黎耀辉很少讲话，和梁朝伟一样之处在于这是一个在灯光之后的角色。他的情绪几乎都通过画外音的独白或者某些细碎递进的表演来完成。在进入何宝荣的身体之前，唾在手心的唾沫，从一开头就表明了他好似不会爱人的那种封闭的状态。但我知道，他爱何宝荣。只有对真心爱的人才会有诸多不舍和不忍心。黎耀辉那句"我承认何宝荣这句话很有杀伤力 我只是不想跟他继续"实在有太多痛彻。先察觉出一段感情有问题的那个人往往最痛苦，他要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提前把分开的场景和痛苦不断预演。
他们开着那辆破旧却又超级酷的车出发了，其实他们发生矛盾的原因并不在于走错路，因为去伊瓜苏是达成共识的，根源在于何宝荣觉得旅游对于他们两个人是件伟大的事情，那种巨大的期待足以对抗旅途中种种不开心。所以他们就应该开着这辆小破车，无论如何都好过和很多人挤三十多个钟的公交车。或许在何宝荣心里他们去看瀑布也好，去迷路也好，去看山都好，都不过是生命中转瞬即逝的风景，重要的是他们共同奔赴的过程远远比山川大河更深刻。
但黎耀辉不同，他要去那个地方，到达是最紧要的。
以至于何宝荣阴阳怪气的说麻烦你下去帮忙推下车，一脚油门，何宝荣开出去很远，黎耀辉在后边远远看着。
好像从这里就注定了某种结局，明明彼此相爱。一个在意相爱的结果，一个在意相爱的过程。因为成年人的爱情观里，每个人的结果不尽相同。
这里的张国荣和梁朝伟在黑白的，冷漠的异国他乡还没有显示出那种蓬勃的荷尔蒙气息和那种潮湿、纯粹的性张力。但是人物个性又很鲜明，在杜可风的镜头下，好似一对平常的恋人录下了平平淡淡的vlog，我们好像偷窥者。
但是在这里，他们彼此间还未消磨的爱确是可见端倪的。黎耀辉在公路的尽头捂着脸的、没有起伏动作的那个表情已经足以表现被爱人多次抛弃却仍然无法不爱的痛苦。
「我想你陪我一下 好想你陪我一下」
该相遇的人在哪里都会遇见的。黎耀辉的人生似乎有种沉重的宿命感，他像一只头扎在沙漠里的鸵鸟，把那些深埋于地下几万英尺的情绪自己消化。或者说他的身体远远流放，灵魂却无处的渴望一个家的安放。何宝荣就像他稳定人生里一个不能自控的意外，他多么希望何宝荣可以让他漂泊的心安稳下来。
就像那个年代的香港，被殖民了整整一百多年，才得以回到祖国的版图中。这一路离散，血雨腥风，回家的路走了那么久。
所以，那场不了了之的瀑布之旅，两个人分离的开始。他们都没想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彼此重逢了。"HAPPY TOGETHER"，重逢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有结果的。走散在风里的人，能再遇见已然是上天的慈悲。
黎耀辉在下定决心告别这段感情以后，就努力的赚钱回香港，回家。"晚安晚安，请进请进。"黎耀辉身穿黑色大衣，立起衣领，似乎想挡住思念吹来的风，他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吃着汉堡，喝一瓶酒或者一支接着一支抽烟，他总是那样眉眼深沉，挺直脊梁。他眼睛里时常很空，对很多事都没耐心。
王家卫镜头里的梁朝伟总是那样安静，冷漠，内敛。把琐碎的小人物演得忧郁多情，那种小人物不是某种角色或者社会地位的小，而是背负着某种缺憾无法快意人生的小。
杜可风的镜头里，梁朝伟就像厨房里一根孤零零挂在那里的汤匙，真实又性感。
何宝荣戴着墨镜，穿着那件橘色的皮衣，和一众"鬼佬"拥抱，拉扯着下车。那个头发棕色，发梢微卷的阿根廷男人当街就要亲吻何宝荣。这是一场沉默的对决，黎耀辉的眼睛里短暂的流露过复杂的情绪，重逢的不可思议，压抑许久的想念，所爱之人的"背叛"。他们没有对视，你相信吗？在他们心里黎耀辉一定掐着何宝荣的脖子骂他滚蛋，除却爱人的角色，两个男人之间发自人性的力量对抗。
何宝荣一副娇俏的模样和老外撒娇点烟，上了老外的车。张生的演技出神入化都在方寸之间，他嘴角不易察觉的变化，用最轻微的表情演绎了那电光石火间的情绪。张生回头看见远远的，模糊的黎耀辉，心里又何止失落。
有人说何宝荣放浪形骸，夜夜笙歌，恃宠而骄。
何宝荣爱黎耀辉应该一点都不少吧，毕竟拼了命也想帮黎耀辉回香港。
毕竟黎耀辉趁着醉意才敢去找何宝荣，何宝荣站在门里，像一只歪着头的小狐狸，"黎耀辉 我有话同你讲"。张生当真是性感极了。
只是遗憾好像从这里就开始了，他们明明是这世间最相爱的人，却注定有一天因为无法平等深入的对话，无法打破感情的壁垒，同处一个屋檐下，世界上最寂寞的两个人。
何宝荣第一次哭便是这次，黎耀辉歇斯底里喊着后悔的话。何宝荣蜷缩在床上痛苦不止，他真的很想他，好想见他。
「黎耀辉，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王家卫的好从此刻更加进入某种动人的高潮。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顶层公寓，黄绿色调的壁纸，杜可风镜头下幽长的走廊。有某种巨大的生命感失衡的错觉。何宝荣像一头被射伤的鹿，浑身是伤，在那个幽长的走廊里踉跄着高喊爱人的名字："黎耀辉"。开门的一刻，黎耀辉眼里惊慌失措，他来不及思考任何，只有拥抱眼前人。面对爱的人，那种接纳源自一种本能。
这是一段温柔的时光，在王家卫迷幻的镜头下。这段时光更显得难能可贵，他们穿着白色工字背心，白色平脚内裤。难以言表的性张力，爱人的回归让街道，枕头，床单都有了颜色。摇曳的、橙光的镜头。梁朝伟和张国荣都被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长久以来漂泊他乡的寂寞，终于被治愈。有爱的时候，日子总是充满了期待，对于原来没耐心的事情却做的投入。不断看手表，帮客人拍照时脸上有了笑容。梁朝伟没有说好多话，但是他细微的神色变化，那些真诚的小动作透露了高深演技。
相爱是一件潮湿而温暖的事情。王家卫、杜可风、张叔平这帮人把这件事表达的太清楚，再佐以张国荣和梁朝伟，直接碰撞出无法复制的化学反应。不仅仅是精湛而自然的演技，更是能感受到那个辉煌的港片时代，芳华绝代的，即将回归祖国的，意气风发的香港。
他们共舞的深情探戈，黎耀辉藏起何宝荣的护照，何宝荣不再穿的很靓出门……他们都努力的希望彼此天长地久，可是伴随着何宝荣受伤痊愈，这段最好的时光终将逝去。
这大片的时光，王家卫用了很多对称的东西，黎耀辉和何宝荣偷偷凝视对方，他们耳朵上左右各一个的耳环。这些奇妙的镜头多么生动的描摹了在爱里的人独有的天真。
黎耀辉给何宝荣擦身子，弄湿了地板，像潮湿的这些年的过往。
他们太相爱了，如今长大才懂得相爱的人也不必一定要共此一生。就算有过"多如繁星的男朋友，说到三点也说不完。"可是也不过是是想让你说一句爱我。就算我生病，愿意给你做两个蛋的蛋炒饭。这大概就是颠沛流离的人生里最真实的爱。
「我终于来到瀑布，我突然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我始终认为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何宝荣走了，像每一次离开那样。他以为黎耀辉都会在那里，等他回去。
黎耀辉的日子照常，他穿了一件橙色的衬衫去和小张喝酒。他喝多了，发现没有何宝荣的这个夏天，和小张在后巷子里踢球也过得好快。小张的声音原来在人群里这么大声。可是怎么我还是很难过呢，越是人声鼎沸好像越是想你——何宝荣。可我们的人生都要继续，就像屠宰房地上的血，冲散了又聚在一起，像我们那些缠绕的过往。
粤语有个词叫"搵唔到"，就是找不到的意思。发音的时候有点拗口，那种感觉就像人群里和妈妈走散一样慌张。何宝荣在得知黎耀辉搬走了那一刻，充满了错愕和痛苦。相爱多年，他知道找不到他了，从他的世界彻底的离开了，他把护照留给他，像是在和他划清界限。
后来他们都去看了走马灯上伊瓜苏，黎耀辉站在水雾里，眼泪谁也看不见。他会不会后悔，如果没有开始这场旅行，他们就不会分开。何宝荣租下了那件公寓，幽长的走廊如何都等不来爱人的归来，门外的空洞，让黎耀辉和何宝荣有过同样的失落和痛苦。怎么当初那么相爱的人，身体日夜缠绕的两个人，如今连彼此去处都不知道。
何宝荣看着灯上的伊瓜苏，悲从中来，失去的痛苦不断袭击着他。他哭了，蜷缩成小小一只，天地之大，他终于是失去他了。
他不断的擦拭着洗手台前和屋子中间的两块地板，他抚摸着地板的水气，像抚摸那段充满褶皱又幸福的时光。
黎耀辉回香港之前去了台湾，看见了小张的家人。这个给了他一点光亮的男人终于让他开始释怀。
飞驰的捷运、倒过来的香港、他们的世界开始变得生机勃勃。
爱人之前，先寻找自己吧。
也不知后来张生在比阿根廷还远的地方见没见到瀑布，黎耀辉很想你，拨过你的电话。
王家卫为这部电影拍了好几种结局，菲林能剪出七八部完整的影片。但唯有这个结局，能让漂泊的香港人看到回家的路。
在春光再现的纪录片里，有一个结尾是黎耀辉自杀了，他对何宝荣说"次次你说来就来，要走就走，我一声都不出，但我想不会有下次了，为什么我要做不开心的那个，你一定要做走的那个，其实我也可以啊。我不舍得罢了"。这部影片，可以没有一个happy ending，因为相爱这件事我们本身就不要严苛的要求一定要终老一生。
这世界本就如此
意兴阑珊 空手而还
一花有一花的错落
往后
潮起平青山 不必念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