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雪/文
齐梵最大的梦想是看海。
后来,她如愿见到了海。那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噩梦,也是最好的幸运。
自幼生长在西北的她,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海,就埋下了这个梦想。
齐梵家里三个孩子,她最小,父母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勉强供得起她们姐妹三个上学。
两个姐姐都是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只有她一路考进了大学。她背负着姐姐们的大学梦,来到了省城。
学校很大,像一个小城市。齐梵在这个像一座城一般的学校,认识不同专业不同年级的卢晓,缘于一个小小的意外。
是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在最人满为患的三食堂,齐梵打了饭刚从窗口走开,就跟卢晓撞了个满怀。
刚打的一盒米饭和菜尽数扣在齐梵的脚上。
齐梵穿一双平底的人字拖,她烫得跳了起来,使劲甩着脚上的食物。米饭和菜的汤汁都还固执地沾在脚上,拖鞋已经飞了出去。她跟卢晓眼睁睁看着人字拖冲着别人的饭盒就过去了。
好在并没有烫伤,只是脚面微微有点发红。
齐梵单脚跳过去给饭盒的主人道歉,给饭盒主人周围的三个同学道歉,又给大家重新打了饭。
她一向吃最便宜的菜,四个人的饭钱就是她一周的伙食费了。
齐梵肉疼。
卢晓倒一路陪着她道歉,打饭,还一直问她脚疼不疼,用不用去医务室。但,就是没掏钱。
“你可以考虑一下刚才的责任划分问题。”齐梵拎着从别人饭盒里拿回来的裹满了菜汤的拖鞋,在食堂门口跟卢晓说。
“应该是你撞了我。”卢晓推了推眼镜,“不过从道义上,刚才的饭钱我可以分担一半。”
齐梵睁大眼睛看着卢晓,他穿着白T恤牛仔裤戴着眼镜,怎么看都是一个阳光大男孩的样子。话一说出来,竟如此市侩?
且齐梵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一转身,他就撞上来了。
“好吧,”她有点气愤,“随便你说吧。”
说完拎着拖鞋头也没回地走了,不对,是跳了,还不对,是跳走了。
卢晓在后面看着一个女孩子单脚跳走,实在于心不忍,于是追了上去:“同学,我去帮你把鞋洗一下吧。”
齐梵这才发现自己简直就是弱智的代名词了,为什么不把拖鞋洗了穿走呢,一定要在校园里表演单腿跳呢?
想到这里,她觉得脸上像是发了烧一样,烫烫的。
卢晓从她手上把拖鞋拿走,返回食堂去了,她越想越觉得尴尬。
这是他们很不浪漫的初相识,卢晓就是这样,毫不浪漫也完全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永远一是一二是二。
之后很长时间,关于那天到底是谁撞了谁,已经成为两个人之间的罗生门了。
大三一开学,卢晓在他同学的撺掇下,在女生宿舍楼底下摆了心形蜡烛向齐梵求爱。
齐梵几乎是在同学们的起哄底下,答应了做他的女朋友。
这一场很傻的示爱行动,已经是卢晓所做过的最浪漫的事了。
总之,他们之间没有浪漫。
每天各忙各的,午饭和晚饭都约在三食堂,吃饭的时候交流每日见闻。
齐梵大四,卢晓研三。那年一开学,找工作就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了。
吃饭的时候,除了交流每日见闻,还交流各种就业信息。
齐梵一直都没有改变过毕业就回家的初衷,既然学了教育,那就应该去到最需要的地方,何况她还答应过妈妈不离开她。
在卢晓第无数次跟她分享北京的就业信息的时候,她问卢晓:“你不考虑回家乡吗?”
“不!我要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
齐梵咬着汤勺说:“可是,我答应过妈妈毕业就回去的。”
卢晓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齐梵并不想去大城市闯荡,他很意外:“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去北京了?”
“不是这样说啊,我本来也没打算去。”齐梵把汤勺放进汤碗里,小心翼翼地说。
“我给你讲讲我们村女孩上学的情况吧。”她看卢晓没什么大反应,于是给他讲了姐姐们辍学的事,讲了同村大部分人家的女孩都是上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讲了她最好的朋友,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他们来自同一个小县城,她讲的这些,卢晓何尝不知道呢?
“就是因为这些,我想回去教书。”齐梵用祈盼的眼神盯着卢晓,等他表态。
卢晓盯着她看了两分钟,收拾餐具站起来走了。
便开始冷战了,这是令齐梵意外的,他们遇事可都是要吵出结果的。
齐梵一狠心——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两个人竟然足足一周没说话。
最后,还是齐梵忍不住了。她在食堂堵住卢晓,不说话,就坐他对面看他。
“还想去看海吗?”卢晓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淡淡地问。
“想啊。”齐梵忍住诧异,也故作淡定。
“好,计划一下。”
齐梵没当真,他们从认识起,这就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
两个人都穷,坐火车到最近的海边,也得花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所以当卢晓把火车票放到两个人的饭盆之间的时候,齐梵不是高兴是心疼。她拿起来看了几遍:“真去?”
“真去!”
齐梵心里又开始敲鼓,关于去留问题,他们没有再谈过,这会不会是分手前兆?
她不敢问。
即便心中总有些忐忑和疑虑,也终于见到了梦想中的大海。
两个人手挽手走在海边。海水很凉,可齐梵喜欢那海水柔柔地拍打在腿上的感觉。
他们沿着海边,渐渐远离游客聚集的海滩。
原来,海边的风真的有咸味,不是书上瞎写的。
咸的海风咸出了齐梵的泪。
浪花卷着星星点点的海水扑在脸上,混合了她的泪。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要跟我分手了吗?”
“分手?”卢晓一脸无辜,“为什么要分手?”
齐梵迎着海风,又落了一串泪珠:“好端端花这么多钱来看海,你是想要给我最后的纪念吗?”
卢晓连连摆手,指天誓日地说:这是两件事,我只是想帮你完成你的愿望。”
卢晓说完等着齐梵做出反应,齐梵却突然使劲拍他的肩膀,指着他身后大喊:“你看那边!你看!快看!”
卢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个人正在迎着海浪,向海里走,海水已经淹到胸部了,那人还在向前走。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只看到她的长发了。
卢晓和齐梵一路奔跑一路大声的喊人,海滩上的人群似乎有人听到了,向他们张望。又好像并没有人听到,人家也许只是眺望海景。
他们跑到那个人消失的地方,卢晓推开齐梵,对她喊:“快去找救生员!”
他自己则迎着海浪,向那个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人游过去。
齐梵愣怔了两秒钟,拔脚向着人群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有人自杀!有人自杀!”
海风稀释了她的声音,喊声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卢晓不过也就是在游泳馆的深水池游过那么两三次,他不应该下海去救人!
齐梵喊的声音更大了,虽然仍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终于有人听到了。
当救生艇载着几个人向卢晓他们的方向疾驰而去的时候,齐梵瘫软在海滩上。
卢晓和那个自杀的人,都找到了。
送到医院,那蹈海自杀的姑娘很快醒过来了,而卢晓却迟迟没有苏醒的迹象。
人地生疏,幸亏是见义勇为,没人催他们交医药费,否则齐梵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医生总是说观察。
在观察,观察又观察中过了两天两夜,卢晓还是沉睡着。
这两天两夜,齐梵抱膝蹲在急诊科的楼道里没吃没喝没合眼。急诊的护士长硬把她架进诊室打了镇定剂,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醒之后,她才有了正常的思维能力。她吃了护士替她买来的盒饭,又到医生办公室问了一遍卢晓的病情,然后给同学和家里都打了电话。
学校很快派了老师过来,卢晓的父母也来了。
医生总说他生理机能正常,可是他就是不肯醒来。
在异地的医院躺了几个月,他被父母带回了家乡的医院。他收获了很多荣誉,但是只能靠着社会各界好心人的捐助活着。
齐梵毕业了他没有醒。
齐梵工作了他没有醒。
齐梵常常自责,如果不是去看海,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又想,他带她去看海,是因为他们在毕业去向上发生了分歧,如果她答应跟他去大城市闯荡,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她还想他们在学校里的点点滴滴,都是很普通,很平淡的情侣间的小事,甚至还不如别人的事情浪漫。
就在医生都说过,卢晓可能再醒不了了的时候,他醒了!
齐梵是在下班的路上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的,她掉头就往医院跑。
那天的晚霞很美,一开病房的门,满屋子微红的光,晃得齐梵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她双腿发软,像踩着棉花一样,仿佛走了半天才终于走到了病床前。
她俯身去看他,她闻到他的病号服上有消毒水的气味。她努力睁大眼睛,盯住他的脸,看到了他的眸子里闪烁的泪光。
真的不是做梦。
人生最大的幸运是虚惊一场。
卢晓的恢复超出了医生的预期,两年后,已经基本跟没出事之前一样了。
卢晓最终哪里也没去,他留在了齐梵的身边,他说:“死过一次,知道了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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