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多,搅动在巨大的痛苦中。失眠,翻身,喝水。
在医院里,那位亲切的中年医生说,凡是疼痛着的,都是正常的、好的。最怕那些不痛不痒的、同时又存在着的,确是最可怕的具有威胁性的。
体内的火焰灼灼而烈,毫无止息之意。蜷缩在一角的我死死抓住床边的护栏,让那哼哼声散没在病房均匀的呼吸声中,怕吵醒了在陪床的母亲。我只是忘了,母爱永远是醒着的。
总是不眠夜。我不够资格去大肆炫扬而且也细数不尽那个伟大女人为女儿做的那些呵护,承受的不能言说的痛楚。柔弱如她,从来都不当着我的面流泪,我在猜想,在输液时她借口出去透透气的时候是怎样掩饰地天衣无缝。就像那次,提前拔了针,悄悄转到她身后,问在窗边的她在自言自语什么。她说在求各路神仙保佑。
我从来不敢说,如果世间一切真诚的祈祷灵验的话,要医院有何用?世间怎还会有如此多的苦难。起码,再也不会像五年前一样调侃一位真诚的基督徒好友,在汶川地震的时候你家上帝究竟睡着了么。无信仰者的世界太过痛苦。还是,像恩师说的,要对所有的神秘保持一颗敬畏之心。
住院和她吵架的第一次。唯一一次。我摔门而去,原因是拮据的生活让她一向节俭,节俭地过分。又一次只给我买饭推说自己不饿。在她示好之后我逼她吃下了单独给我买的所有的饭。
其实,我只是个懂事的不孝者。
八月,室外温度三十六度。我裹着长袖。连日的高烧早分不清冷热。
中午,电梯里。一位儿子搀着年迈的父亲;穿病号服的年轻人远远离着他的女朋友;染黄头发的女孩拎着一兜葡萄。一片安静。推进来一位病号,中年人满脸是血,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他眯着眼睛,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静得可怕。
九层。血液科。去找一位病友闲坐。早有耳闻,血液科一般是没有笑声的,病号一般没有头发。在忐忑于如何鼓励病友开心些面对生活时,却发现那些耳闻究竟只说对了一半。进去之后确是欢声笑语,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当问及一女孩(说实话,起先由于她没有头发我没有分出性别)哪里不好时,她答:白血病。我心里一惊,一时语塞,却想任何的安慰之辞都是苍白,只得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又参与到众人的侃笑之中。后来加入一女孩,同样剃光了头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自己扛着吊瓶。她也是白血病,但她却是一个人。丈夫、婆婆、亲人,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而她似乎是最活跃最开心的那个。所有人都夸她坚强,她只是说,我没有办法。不坚强没有人替我挡在前面,没有人帮我承受。
相比于不幸的人,你的痛苦不算痛苦,或许只是痛,而不苦。
深夜,病房一阵阵地抽泣,然后呜呜地发出声来。对床的阿姨已经几天不能说话。她丈夫送饭的时候会露个面,只是见她经常看着窗外。后来还是和母亲去楼下散步的时候看到她丈夫坐在门口抽烟。
下午,二十七床的姐又在电话里和老公吵起来,哭地稀里哗啦。怀孕三个月查出红斑狼疮。孩子流了,一直没敢再要。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的时候自己的老公能安然在家睡觉。
…………
人的一生的挣扎是否值得同情。每个人各有各的挣扎,轮不上谁来同情谁。对上天来说,它看待人的挣扎和我们看待蚂蚁奔走蜉蝣求生没有两样。
每天早晨九点开始输液。护士总扎不进去。连日扎针刺激加之发烧缺水,血管已经很细。左手换右手,我能感觉她的手在发抖。但仍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不吭一声。
九个小时。看着点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看窗外的天空。睡觉,吃东西,唯独不会对临床阿姨带来的一沓沓的报纸动心,也不会若无其事地刷着微博对当下热烈地事情转发讨论一番。在这条熙熙攘攘的道路上,你如何知道自己随时在重要的链接中扮演者要的角色,总引以为豪。没有余力投入在围观、辩论、哄闹、驳斥之中。不如保持原地不动,让浮华喧嚣兀自而去。
七夕节晚上,没有星星。走廊尽头,看着远处的车灯路灯来回闪烁,走路的人如此渺小。拿着手机徘徊。翻到那个人的号码,挣扎于要不要按下绿键。最后决定,只响三下。没人接就挂掉。后来,没人接。再后来,电话回了过来。他说为什么刚要接的时候挂掉了。
再过一个后来,响三声或四声是否还重要。
时间终究强盛于一切语言,并且越过人微小的作为。
人不需要幻觉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并存,并越过它的界限。
收到邮件,瞬间泪如雨下,感动不已。几张梦中向往之地的图片,几张那个人的手稿,只字片语的鼓励,一本《《野草》,翻开第一页,鲁迅道“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若能置身事外,才不会画地为牢。
去寄件人空间留言:我们在最黑暗的时刻,梦里火焰梦外雪。她回:最终我们用梦里的火焰融化了梦外的雪。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体内,深入骨髓。你必须回去,找出来,回归到过去,再度经历它。如果有遗留下什么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再度活过它。”是啊,活过它。
痛如聚沫,色如浮泡。皆是空寂,无有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