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茶事



1| 关于愿望

风吹进树林的时候,哗哗作响。那一个当下,我听见鸡鸣、蝉鸣、树叶的叮咛,还有“唯有此刻,一期一会”的呼唤。

趁着时光还不老,春晚夏近,我去看望外婆。不想给她再多一次的空欢喜,走到半路才打电话。这些年,总是说着去看她,可一次复一次,一年复一年,那些看望只存进了彼此的盼望里,并没有出现在当下。

“真的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点儿喜悦,又有些许东西受到打扰那般的细微遗憾。

她活在她的77岁年华里。“咋个长了这么高了呐?”外婆一看到我,连声带出的此话让笑顷刻间赶跑了她有些老了的皱纹。

我隐忍着鼻酸,很残忍地对她说:“不是我长高了,是你缩小了。你看你都77岁,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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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帮外婆大清洗,这是她的女儿和孙女们回家必定会做的一件事。外婆不会用洗衣机,毕竟年纪大了,手洗一件衣服也没力气搓扭大件什物了。我雄心勃勃地把那些床铺什物,或者棉衣、鞋袜,统统背到坎上面舅舅家的洗衣机旁,然后一一分类、洗涤。

她看我拿起那件碎花的袄子,说道:“这是那年去你三姨家,她给我打的衣服。”

“这是我住院的时候,你舅舅给我买的。”她用目光指向那件条纹的柔软春秋衫。

每一件衣服上都有她的回忆,那便是她眼中儿女递来的爱。于是那些晾晒在绳索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轻飘飘的变成了她的故事,又一件一件,点缀进了她的77载岁月里。

我向上天祈求:“老天爷,请今天一定不要下雨哦,这样外婆的衣服、毯子就会早早地晒干。趁着我在她身边,整整齐齐的再把阳光一起叠进她的衣柜,这样多好呢!”

老天爷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那天给了充足的阳光,把外婆的衣服晒得饱饱的、好好的。

夜晚我们睡在洗涤干净的床单上,盖着洒了和煦阳光的被子,就如睡在棉花上一样,我与外婆的心里全是轻飘飘的悦意。那一个时刻,我们都被这种大自然的气息亲密包裹在一起。

而我也才知道,听到我要回来时,高兴之余,那有什么东西被打扰的些许遗憾来自哪里。在这个茶季回来,外婆又想陪我耍,给我做好吃的好喝的;又想去摘茶,一天下来也能卖上个二三十块。财迷如她,当然是选择了后者。

我不怪她,回来那天,她没有来接我,说是要回家给我做凉粉,便安排了她的四女儿接我。然后夜里我故意问她:“说好的凉粉呢?”

“你说你不吃呀,喊我难得劳神了,我就没做了!”她为了想要摘茶卖钱,便随意说了这一出。

“可是,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呢?要知道,我是绝对不会拒绝凉粉的,尤其是外婆你做的凉粉。”我在内心这样嘀咕着。我是看透了她的心:那是她只好装起的糊涂。我又何必要点破呢?

次日清晨,随着她的心意,陪她一起去了山间、田坎摘茶。她很高兴,怕我饿着,于是又多带了一份干粮、还有苹果和旺仔。

在矮胖矮胖的茶树上,那些细嫩着冒出尖儿的茶叶片儿,便是我们要采摘的。如果自己喝,清晨在晨露中采摘,夜晚闲时再用铁锅、柴火微炒,趁着温热,手工搓揉,然后晒干就成。如果是卖给茶商,便用机器炒制成茶,虽比自家手工茶工整、卖相好,但却没有了铁锅里炒后手搓的那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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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我们采摘的茶叶是要卖给茶商的,所以外婆很聪明的告诉我:要摘两指节长。她拿出手指,用刚摘下的那根茶叶比量出一根手指上的两个指节,这样形象的告诉我长度。而我所知道的是:如果自己喝,其实一指节长就足够了。她到底是有多聪明啊!

我背着背篼,外婆腰间挎着叫“芭笼”的类似肚兜样的东西,我们婆孙俩或蹲着,或坐着,或站着,一窝茶树一窝茶树的摘,摘完一窝便挪向另一窝去。其姿势也不是固定、单一的,而需要根据茶树所在的位置和茶叶生长的方向来灵活改变身姿。例如,摘长在地坎边上的茶,就得微蹲着,把茶树枝桠拉过来细细摘完之后再任其弹回去,让它回到正确生长的位置;而摘在田地中间的茶树,便可以坐在地上,围绕着茶树,四方灵活移动位置。

生活也是如此,并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需要的只是根据环境来调适心境、灵活应对。有时可能来了坎边茶树,有时可能来的是田间茶树,不调适好自心,又怎可能扑腾得完这些万变不一的外在境相呢?

外婆怕我无聊,一边摘着茶叶,于是一边又摆谈起三姑六婆的家常事。这样时间很快就到了午后。

一坨坨乌云也赶趟似的过来,越聚越多的乌云片片笼罩。外婆看看天,又看看我,再看看她手中的茶,有些焦急了,这样祈愿道:“老天爷,你可不要下雨哦,我的孙女好不容易回来和我摘一天茶,你可别下雨哦!”

外婆带着贪爱茶的心祈求的愿望并没有如愿以偿。我不禁思索,什么才是满愿的因呢?

雨来了,贪心的老婆婆还想要躲在树下等一等,想等雨停了之后再继续。我坚持不再摘了,不是不愿意陪外婆,而是她年纪毕竟大了,再有淋雨,生病了又怎办。

我们越过坡地、穿过竹林,上坡下坎的,一路水淋淋、湿漉漉的回到家,湿了头发,湿了鞋。但没有失去她那颗爱茶的心。她把茶叶倒在簸箕里,摊开来,用打湿后带了一点儿水的滤帕遮盖在茶叶上面,“这样可以不让茶叶在夜晚背去卖时少称两,你婆婆我聪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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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我们正要出发,狗的几声吠叫,两名穿着僧衣的僧尼手中拿着打狗棒,像自家人一般的绕到外婆家来,直到走进屋檐,我才知道,外婆也不认识她们。

拿出僧衣里的佛饰以及庙会门票,她们邀请我们前往。

我随喜了一份,没要什么东西。僧尼建议我再随喜一份,我于是又随上一份。

外婆让我给她们空下半截的杯子里倒满了开水,再递上一只结实的打狗棒。在这深山生活,人户家里没有狗是不行的,所以不管去哪一户人家,打狗棒一定是需要的。

不是怕着那些狗,僧尼们来此深山的愿望是:普世均有吉祥如意。

她们离开之后,外婆抱怨她们并不满足于我随喜的一份,还要去多一份的同时,又责怪我不把桌上的苹果给一人取一个。

太阳出来,像个孩子似的,外婆欢呼着要继续摘茶,我又随了她,我们再去坡地。

夜晚,外婆背着满满一背茶叶去卖。她去排队称秤,我便在家中生火做饭,招待给她背化肥来家的客人。

她拿着48元钱回来,高兴的对我说:“你看,才好呢!分你24块吧!”

那是我们一天的劳动成果,这场茶事也是人间三千事中的其中一件。

我没有要外婆分来的钱。她是喜欢钱的,虽然她已经很老了,而且也衣食无忧,但她总觉得钱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了。

我们总是想要,而且是想要更多,这不,就算风雨到来,财迷老婆婆依然会惜上这一季茶,早早起床,不顾饮食,来到田间、来到坡地,那时的她腰也不疼了,腿也好好的,就连孙女儿回来也不管不顾了。

可人生,这不过百年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茶事,不该好好惜呢?




2| 鸡的杯子、狗的晚餐

外婆轻轻的拧开一点儿水龙头,滴滴的山泉水就这样淌下来,淋在我的手上,流淌在舅舅捡来的拖拉机不再使用的轮胎里。一点儿一点儿的汇聚,圆圆的轮胎里便总是会聚集满满的、渗了点沙石、又漂浮了点树叶儿,但依然清澈明见的水。

洗手之后,习惯性的,我想要去关上水龙头。

“不要关,鸡会过来喝水的。”外婆说,这是鸡的杯子。

一只鸡,两只鸡,当它们渴了的时候,果然会来,心照不宣的用尖尖的嘴巴啄上一两口水,然后仰起脖子,悄悄的“咕嘟儿”一咽,便或沉默如水,或低声吟唱着“咯咯咯咯咯……”离去了。那些鸡,偶尔是单独来,偶尔是被公鸡带着,结伴一块儿过来,它们共享这只轮胎杯子。

鸡的杯子,也是舅舅和外婆的智慧。是我们生活在此世间的被称为“轮回慧”的一种智慧。可真正的智慧是什么呢?比如火为什么暖热,水为什么湿润,大地为什么坚硬?鸡的羽毛为什么是不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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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在灶房养了鸡,我回来的时候,新孵的小鸡刚刚披上麻色的背甲。每年春天,她都会等小鸡仔仔们披上麻色的背甲后才会放它们出门。万物的生长,似乎都要经历这段圈养时光。外婆像爱着小时候的我们一样爱着这些畜生东西。

舅舅的家和外婆的家是一上一下的屋,中间隔了一道坡路。每天天黑之前,她都会喘着粗气,一点点的用她的77岁的腿和心脏费力地走上去,在舅舅家的院坝里撒下一瓢粮食,好好的喂着鸡,四处“啄啄啄~~~”地吆喝着鸡,那声音调,不是家乡人,哪里又懂得其中含了慈爱呢?这种用心赋予的特别的腔调是我所学不来的。

她把那些母性大发,看着鸡蛋就想要去孵的母鸡们一个一个的全部撵出生蛋的窝,为的是让大家伙儿都去吃上几口粮食,才能茁壮而健康地成长。

她一边撒粮食在地上,一边点着数,“啊,没来齐!少了一只。”还同时这样吩咐我:“快去那边的窝里看看,把它们都撵出来,不让它野毛子孵。”

我爬上阁楼,鸡窝里果然正卧着一只母性大发的母鸡,正在专心致志的做着孵鸡宝宝的梦。它正好是外婆计数时少掉的那一只。

任凭我怎么用棒棒打着鸡窝边缘,想以此来让它离开鸡窝,它都不走。不走,就是不走!它只是无比惊恐的竖着脖子,用挑谑的眼光示意我:我一定会保护好蛋宝的,你能怎样?

折腾了一番未果,我也不如外婆泼辣,不敢直接把手伸向鸡窝,逮它出窝。

可谁又知道,我其实是很为难的:如果完成外婆交办的任务,就会惊扰了母鸡的母亲梦。如果成全母鸡的母亲梦,我又无法完成外婆交办的任务。我拿着棒棒,站在中间,一边是外婆,一边是母鸡,左右为难。那一刻才深知:在这世间,要成全一些众生的诉求,就必定会偏离另外一些众生的愿望,世事真是两难全。

不再只关乎自己,周遭与众生那种密不可分的、如织的布一般密匝匝的紧密依存关系顷刻而来。可是,我又该如何不负如来又不负卿呢?

……

黄昏,外婆把我不舍得吃的馍馍直接掰小了,放在狗的盆子里,“你舅舅说,让我好好把狗给喂好了”。

我们可以不吃晚餐,但狗是一定要有晚餐的。在我们都很累,懒得再生火做饭的时候,如果刚好记起了“啊,还没喂狗呢!”,她一定会不嫌麻烦的再次到灶房为狗单独准备晚餐。

“你舅舅出门前特意交代:要把狗给我好好喂着。还有那些鸡,也要好好的看着!”

如果,每一天,32只鸡一个也没少,狗吃的饱饱的,外婆的工作就算完成了。然后,她就会悠然的点上一只烟,燃上半截,之后熄灭,才去拾掇夜晚的晚餐和瞄一两眼黑夜里在上演的电视,知晓一下正在发生的人间事。

“啊,赶快看看天气预报……”,她边看边把儿孙们所在的城市一一放进天气预报里,这样就能知晓儿女那儿是否晴雨了。




3|洋芋落地的声音

这时,炉火正旺,煮着的米汤用“咕嘟、咕嘟”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使力掀起盅盅的盖子,像响着的夜曲,添色我们正在用细碎话语轻描淡写说道着的这个夜晚。

白天,我们劳作,或洗涤,或去山林里摘茶,或再有细碎杂活。外婆的生活极为规律,她善用光阴难再的白昼,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在白天完成,夜晚不会穿针引线细微缝补,也不会再如从前,用已经不年轻了的眼睛衲着鞋底。她的夜晚只是歇息、只有歇息。

我们吃正点的早餐、午餐,连续两夜都只是简单餐食,例如在炉火边用盅盅煮着米汤,烤着馍馍,或是在柴火燃尽后热热的灰里埋下三五个洋芋,一段闲话摆摊下来,洋芋就熟了。

洋芋“啪”的一声落地,外婆只听这一个“啪”声便晓得哪个洋芋熟了,哪个还没熟,甚至是“半生半熟,还得烧一烧”都能八九不离十的判断出。

“你不信?”外婆看着我有点不相信的眼睛。

我是有点不信的。“那你试试,看我的经验对不对?”她递过来一只刚从热灰里扒拉出来的洋芋。

那只发烫的洋芋在我两个手掌之间拍来推去,一忽儿在右边掌心,一忽儿又到了左边手掌。这样不断往复,抖落掉热热的灰后,我左右上下的周全捏了捏,还真如外婆说的:有半边没熟,还得烧一烧。

这是外婆的经验,是她用77载岁月总结出来的以此而活的“轮回慧”。

次日,外婆想趁着我在,借用我的力气帮她把小麦啊、玉米等装袋的粮食全部翻腾出来晒一晒。但那夜的夜空特别特别的光耀,漫天密布的星星都朝我们眨巴着眼睛,灿烂极了!欢悦极了!外婆说:“嗯,今晚满天星子,明天不一定是晴天啊!明天不晒粮食了。”

我没有这样观星空判晴雨的经验,我问外婆:“不一定次日晴好?那怎样的星夜才会有晴天呢?”

“嗯!如果星子一颗一颗的,稀稀落落,明天就一定是大晴天。”

结果次日,一阵云一阵晴,大托大托的乌云遮了艳阳天。下午果然来了一场簌簌的雨。昨晚密布的星夜,应了外婆的经验,再一次八九不离十的准确。自然而然,我们没有晒那些装袋的粮食。

我们生活在各种经验中,经验武装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以此而活。可这样的经验只是相对的,并不是百分百准确。就好比我捡蛋时发生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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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树叶上,平分树木,一半光明,一半阴影。半饷功夫,渐次推开,让光亮妥妥的染满全树,不剩一点儿阴影。

拖着长长尾巴的丫雀,会早早出来觅食。它们总是会趁你不注意之时,飞快地潜入鸡窝,目光直击温热的鸡蛋,然后快速地啄开蛋壳,悄悄吃光光后又一树一树的“唊唊唊……”地叫着,心意满足地飞走了。

当然,鸡虽然是吃素的,可也是非常聪明的,它们也有一套自己的经验:一旦看见破碎的蛋壳,便会挪走地盘,再置办另一个窝生蛋。有时是在草堆间,有时又是在地上。

还像小时候一样,我爱捡蛋,爱极了捡蛋。喜欢一路跑着,欢呼着把那份刚离开母鸡身体的温热飞快的传递到外婆手中。一听见“咯咯咯得儿——”的声音,外婆就让我快快去捡蛋,“快去快去,不然丫雀子就吃掉了。”

循着鸡叫的声音,我身手敏捷的飞快爬上阁楼,一个鸡窝一个鸡窝的寻找着鸡蛋在哪儿。一般来说,循着“咯咯咯得儿——”的声音,十有八九都是会捡到一只鸡蛋的。但偶尔,一连串的“咯咯咯得儿——”之后,鸡蛋的影子也没见着一个。

其实不是鸡说谎了——不下蛋却“咯咯咯得儿——”着谎报军情。而是在我的经验中,“咯咯咯得儿——”就表示鸡下蛋了。也正如外婆听见洋芋落地的“啪”的一声就能知道洋芋是否烧熟了一样。

赶在被丫雀吃掉之前,我捡到了那只蛋,温热的蛋在我手中,欢欣十足。却不料,走下阁楼的动作太大,瞬间就惊扰了正在院坝里带头觅食的公鸡哥们儿,然后它带着一群女朋友,集体“咯咯咯得儿——”着飞快落荒而逃。

经验只是在因缘具足的情况下才发挥效用,这不,多好的现场教学啊:并不是“咯咯咯得儿——”就一定表示鸡下蛋了!

经外婆的经验熏陶,在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搓着干燥的手预言明天会有雨,因为我的经验也八九不离十的告诉过我:只要手变得干燥,下雨便是迟早的事。于是,我禁止外婆第二天再去摘茶。我撒娇着对她说:如果再顾着挣钱,我便真的走了。




4|一期一会

于是才有了那个闲适的当下,在外婆的后花园里,我坐着看书,财迷老婆婆在坎边见前次摘过的茶树上又冒出了新芽儿,便一边借用打电话伪装起自己,一边又开始了悄悄咪咪地摘茶。她一点点的摘下茶叶,然后揣在衣服包包里。她是如此怕我离开,才做下这样的权宜之计。

忽然,外婆的后花园里起了风,吹来呼呼的凉意,顷刻之间,来了一场雨。

我似乎在等着这样一场雨。

如果不来一场这样的雨,似乎对不起这样辰光正好的春天的午后。自然,如果没有这样一场雨,童年那些荡过秋千的树木也不会长大成为花园里如今的守护者。

你看,树木渴了,菜叶渴了,菠菜仰着脖子,蒜苔眨眨眼睛,雨水浇灌了外婆的菜园子和后花园,也浇灌了我们的心。

一旦来上一场这样的雨,再忙的人都会从四面八方冒雨跑着回家,静静的坐在屋檐下,说着天,说着天外事,也有人说着雨的好,或是嫌着雨的意外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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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到来,我的外婆,她是那样自如的,收了床单,收了布衣,收了忙碌,静静坐下来,净是清新和安好。甚至连揣在包包里悄悄摘下的茶叶也忘了掏出来。

她坐在凳子上,缝补着破了的布衣和口袋,我把背带有点儿破碎的背包带回来给她,她是无比爱惜的,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然后拿出针线,将破碎的部位一点点修补。针脚的牵来绕去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谈话,她拉着线,用心间的行云流水搭下我的话。

雨来也好,风来也罢,就像呼吸一般,她让它来。

哪怕,会有一些人生段落有所破烂,哪怕,会有一些时刻的心意有些浮腾,外婆她没有怕过,只是选择了自然面对。不管她的人生发生了什么,老伴的离开,女儿的出走,一段时间之后,像那只摘完了茶叶又弹跳回去的茶树枝桠一样,她都会让这些缺失回复到本来该在的位置。

外公离开一年之后,她才对我说起她当时有多害怕。而我也知道,她说起的当时其实已经不再怕了。

办完外公的丧事,7天之后的夜晚,儿女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家,留她一个人守着夜。她淌着眼泪,回忆把她带去了很久很久前的岁月,她静静的沉浸在从前,和外公一起吵吵闹闹的日子。突然,门“吱呀”一声,她听闻过的民间那些有关人死之后再回来的传说瞬间浮了上来。从背脊开始,她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她抱紧了自己。

然后,她看见了黑夜里一双亮亮的眼睛,她生出无限的恐惧。再仔细的看过去,黑亮亮的眼睛……“哦,原来那是狗的眼睛呀!”那只一直陪着她的狗探着脑袋,许是怕她沉浸在孤独中太久,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作为陪伴。

她哭了,那个夜晚,她独自一人,被狗吓哭。那个夜晚,她又因为狗的出现而瞬间消除了恐惧。

再说起这段往事,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全是宁静。

再有诸多盼望,诸多失落,也不过是一场人间茶事。我想我们,都要经过一些焦虑与恐惧,或者安静与盼望,才能面对那些曾经以为面对不了的人和事。但只要一场雨之后,一场场雨之后,或者更为漫长的雨季之后,当下所有的心意都会被瞬间净化。就像光明生起时,黑暗即除。就像狗的眼睛一出现,外婆的恐惧顿消。也像这场雨的到来,宁静遍在的当下,我与外婆一期一会的心意。

这样的雨天,在黑泽明的《梦》里,狐狸会来娶亲。而在外婆的后花园里,并没有狐狸在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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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雨还在下着,夜里的炉火并没有燃尽,我们却要睡了。熊熊燃烧的炉火该怎么熄灭呢?外婆的方法是用铁盆盖在上面,使其密封,火便会渐渐熄灭。我的方法是洒水让它熄灭。但其实,只需将那些聚拢在一起燃着的柴禾一块块分开,一件一件分离,放着它,只是放着,不再去增加什么,毫无疑问,慢慢的,它便会自然熄灭。这就是自净的力量。而我与外婆,也许之后再也不见,或者之后常常相见,但是谁知道呢?我只是在意了一期一会的这次逢面和当下的这场茶事。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唯有此刻,一期一会。这不正应了袁一先生那句:当你不再追随过去,不再邀请未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会留下。除了你当下那非造作,不受限,自由状态的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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