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记念中国现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孙犁(河北省安平人,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诞辰110周年。
一一题记
(一)不播大赞
孙犁是1945年春天到达革命圣地延安的,浸流的延河水,触动了他久有的反映冀中人民以独有方式抗日救国的创作欲望,在窑洞的斗点油灯下,孙犁把在家乡安平、辗转阜平、白洋淀多地的生活积累,启动文学思维,一蹴而就,创作、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开“派”之作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作品见诸延安的《解放日报》后,使得住在大西北的人觉得忽然吹来一阵和风,花气与水乡气息顿感清爽异常。品读这篇以冀中人民抗日风范为底蕴的“划时代”作品,如同把人引进生活的场景里与艺术的天地中,感觉忘记了是在读报纸、读故事,艺术与生活的高度合一,令地处黄土高原的人们分不清是文学作品的魅力,还是现实生活的真切。没过几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一次政治局会议结束后,专门谈到了这篇作品,誉赞孙犁"是一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 领袖的赞语被以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著称的丁玲知晓,作为“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毛泽东赞丁玲词语)的斯大林文学奖获得者,马上找到孙犁,要求组织延安文学作者传达“圣旨”,孙犁淡淡一笑婉拒。1949年初,孙犁走近海河,参与组建《天津日报》,有人从丁玲处得知毛泽东当年对孙犁曾有 “御评”,意欲传达,孙犁表示:“我就是个文学作者,不能用领袖的鼓励抬高自己”。 "文革"年代,孙犁被造反派从报社 “轰” 进 “五七”干校,作为学生辈的几位作家,有一天突然来到 “干校” 喂猪场,肯请孙犁向组织说明自己曾受伟大领袖 “赞誉 ”。谁都知道,在那个年代,若有人表露出毛主席曾有语嘉许,他定会有望 “起死回生”。但孙犁还是含泪告诉学生:“毛主席当年的赞誉确有不假,但那也是一个文学工作者做了一件为党为人民应做的工作,怎么可能以此作为护身符显摆呢!? 你们的好心我理解,也相信一旦说出领袖原有的肯定,我可以不住牛棚,还一个文艺工作者的创作自由,但我一生的信条是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听从历史的安排,绝不失谦丢志……!” 直到2002年7月孙犁逝世前,尽管文学界许多人都知晓在黄土高原,孙犁曾得到过领袖大赞,但他还是没有接受社会各界对 “风格作家” 的颂扬。孙犁逝世后,新华社播发消息:说"孙犁是中国革命文化的一面旗帜"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位大师"。
(二)谢誉 "荷主"
建国之后,孙犁以《天津日报》副刊科副科长之职,在自己精心编辑、努力创作的同时,十分注重培养文学新人,培养起河北、山东、北京、天津、石家庄、保定等一大批或农民或工人、或机关干部、或职业作家等文学新秀,其中,北京的刘绍棠、从维熙,天津的郭志刚,河北的韩映山,山东的苗得雨等一批文学俊秀,效仿孙犁的写作风格,不但给共和国文学史上带来了一道靓丽风景,也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了新的风格与现代化表现元素,近同的创作方法和表现风格,因与孙犁本人创作成就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渐渐形成活跃于新中国文坛、并赢得文学界共识的“荷花淀”文学流派。问及流派盟主,众口共推非孙犁莫属,《中国文化报》《文艺报》等文艺报刊亦多次予以报道。1980年后,中国作协、天津文联、河北文联多次召开 “荷花淀派” 作品研讨会,盛邀孙犁莅会降“旨”,孙犁总是推辞 “身体欠佳”。1994年大陆学者董大中收到了台湾报纸《长河专刊》,看到了介绍孙犁和“荷花淀”派的文章,立马告知孙犁"要不要看台湾学者对他的评论?",孙犁复信只是答复 “希望把台报文章复印一份给我看”,并执意不肯以 “荷主”自居。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学界始有“荷花淀”派一说,终至孙犁老人谢世,他始终未应重捧而自得,享执“荷主”而号天下,相反,他在许多场合和文字中都有这样的表露:“ ‘荷’ 派云云,社会虽有些议论,愧不敢当……,故流派之说虽为近人乐于称道,然甚难言矣……” “当然,我总是鼓励一些青年朋友从我这里跳得更高一点,走得更远一点,如果在小溪之前出现大溪,而此大流,不忘涓涓细流,我就更感到高兴了。”
(三)婉拒"盛邀"
有人统计过,孙犁一生不爱登台讲话,不喜抛头露面,更回避红花热闹的座谈会、研讨会、评稿会等,这其中原因,倒不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才高不屑参与尘世之事,而源于他始终低调的做人内心。业内人士常说,孙犁毕生持有“三不”底线。一曰不见“大官”。“文革”结束以后不久,原本为业余作者,曾受过孙犁帮助的天津市部门领导,告知要来《天津日报》社看望孙犁,周围人闻讯齐叹 “大师的进步机会来了”,但孙犁一声不吭,悄悄地走出了办公室,报社领导派人四处找寻,仍不得孙犁去向;二是不"谈"。上世纪80年代第一个春天,市领导点名召见 “荷花淀” 派主要创始人,报社派出小车由社领导陪同,孙犁不好再推,只能应允,但去得快,返回来的也快,周围人大感不解:“别人做梦都想攀上一棵大树,而孙犁老先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愣是一言不发,谈话很难进行,不知为何他这样处事”;三乃不"写"。曾有许多人多次诚求孙犁,或是为某企业产品做传,或为某名人撰文,或为某商品题词,或为某活动题字,当然是许文万金,或是一字千金。对于这些诱惑,孙犁不但不动心,反而力劝登门者说:“世界上的成功不能依赖于周围的捧场,凡是好的东西,市场总是会青睐的,我一个搞文字的,不熟悉你们的生活,故不能遵嘱。这不是摆架子,也不是嫌利的多少,只是我的为人惯质。”
1978年春的一天,拨乱反正后的全国文化界准备召开座谈会,邀请国内一些著名作家和艺术工作者,就文艺工作的诸多问题进行研讨,北京方面盛意邀请孙犁出席,天津市领导也派人动员孙犁与会,在“这一回可不是一般的会,只几个人,不去可不好交代” 的恳请中,孙犁算是应允下来。翌日中午,孙犁却依旧去窗前修剪豆角架菜,并未进京,对此,他多次解释说,我 “一介书生,久居陋室,寡闻事物,去了多一张嘴吃饭,多一床被子睡觉,不能给人家以好的意见建议,岂不是浪费财力,耽误时间,还是 ‘素处以默’ ,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吧……”
(四)删去著名
孙犁最早是在家乡安平参加由吕正操领导的革命队伍的。1938年,在冀中坚持抗日的吕正操司令,听说安平有一位从保定育德中学走出的秀才,即派部下从子文镇的孙辽城村,用一匹枣红马接出孙犁加入抗日行列,并委以文艺战士的重任,命孙犁操笔行文,鼓舞抗日军民挥戈跃马。1984年5月的一天,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吕正操到天津看望孙犁,72岁的孙犁走下台阶,迎接老首长,孙犁握着80多岁老领导的手,笑着说:“你身体好啊,我应当去看你,你这么高龄。”,吕正操笑着说:“身体还好,我来了不一样吗?”。在雅静的书房兼卧室里,两位老战友就当时文艺方面的问题,坦诚相议,纵论前景,同时,对文艺界存在的不良思潮与现象进行了尖锐的评说。看着两位老人谈兴亢奋,面染欣怡,《天津日报》记者拍了照片,并由报社编委兼文艺部主任修改,写成新闻消息《吕正操看望著名作家孙犁》,当把稿样送到孙犁审定时,孙犁划掉“著名”两字。周围人认为,以孙犁的艺术成就,标题用上"著名"二字,理所当然,并不夸张,孙犁解释说:“我做人向来把自己看的很低,写过、发表过的东西没什么建树,能称呼作家孙犁,感觉已是高誉了。”
(五)推辞入“镜”
从1986年夏天开始,《天津日报》的报告文学专版办得鲜活。1993年,主编专版的王道生准备将一批影响大、主人公知名度高的作品,用电视镜头予以再度创作,通过屏幕展现人物风采,定题为大型系列报告文学《人间正道》。在拍摄最后一批时,王道生考虑把孙犁与其作品搬上屏幕。深知孙老先生一辈子淡泊名利,总是压低缩小自己在尘世的 “形象” 与“影响”,但这次是报社自己搞活动,王道生决心动员孙犁上镜。 一天傍晚,王道生找到孙犁家中动情地说:“电视报告文学已完成20多集,社会各界纷纷提议给您拍一集,以前社会各界向您请求,您都推辞,但这次是咱报社自己做这件事。您已经80多岁了,把您的日常生活拍下来,也是为社会留存下极其珍贵的资料……” 孙犁听后,意蕴感激地表示 : “我现在照像都过敏,心脏不好,担心拍片灯光一照,机器一架,镜头一对准我,我犯了病,不是给你们找麻烦吗? 辛辛苦苦好心好意为我帮忙,再让你们担惊受怕,还不如不拍,你说是不是? ” ,过了一会儿,孙犁又温和地说 :“ 虽然我不拍,但是我很赞成、很关心你办的《人间正道》,希望不管多难,都要坚持下去……! ”,听着孙犁亲切、柔和委婉的理由,结结实实、沉沉甸甸的回答,王道生只好放弃了求镜的初衷。
(六)不挂官衔
作为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与著名作家,孙犁在建国后的文坛一直没有 “进步”,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行政职务,只是《天津日报》副刊科副科长,而与他同处中国现、当代文学前排的作家,及从延河之滨一同走过来的不少同时期的文艺工作者,好多都成了一个个“赫”官。据徐州师院《中国现代作家传略》记载:知侠,山东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沙汀,四川省文联主席;阿英,天津市文教局局长;刘白羽,总政文化部部长;杜鹏程,新华社新疆分社社长;梁斌,《武汉日报》社社长;郭小川,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作协党组副书记;周而复,文化部副部长;秦牧,广东省文联副主席……在所列的29位曾为文人后享官阶的知名作家中,均为“高官厚禄”,而单单孙犁,却以“布衣”之身 “夹着尾巴” 做人,殷殷耕耘于文学园圃,在历史的档案里和社会的记忆中,留存下了“大道低回”的文品与“大味必淡”的人格。天津市领导依据孙犁的文学成就、文化贡献、文学影响、业内拥戴,曾先后动员、安排他担任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等文艺界领导,都被孙犁推脱自己"当不了官"。他后来被挂在名下的"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不驻会)" "中国文联委员、名誉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都是"虚衔儿",一辈子所做的,还是编辑天津日报、文学创作、扶植新人,虽然被称作"迎风也不招展的旗帜",但毕生坚定地实践自己"文艺之道,忘我无私,人心所系,孜孜求之"的文学理念。
“大道低回”与 “大味必淡” 语出《汉书.杨雄传》,意喻 “大道”,往往不是直线向前,热衷躁进,而是迂回曲折,沉思默察;“大味”亦不是吃香喝辣、舌麻脑热,而是尝尽甜酸苦辣后归于淡泊,意即“淡泊而明静,明静而致远”。孙犁喜欢这两句寓浸哲理的古语,自书“榜型”大字挂于“云斋” “耕堂”,以此砥砺自己的谦性逊品。
(七)亲"爱"乡情
孙犁曾有"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的思乡诗句,他亦用独有的表现方式,展示自己的家乡情怀。他以创作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留刻滹沱河两岸的抗日烽火,他以《乡里旧闻》的经典散文存记故园的人文风情,他以题写"安平中学" "安平县志" "安平县保家独立团""滹沱河风云"等校牌、书额,寄托自己的桑梓之爱,他以捐出祖宅用于村办小学建设,彰显赤子真情。
家乡人对孙犁先生亦怀有特殊的念挂,从早年孙犁出山,到老人家仙逝,故乡的人民从未忘记过从滹沱河畔走出的文学巨匠。 1996年,衡水电视台有意搜集孙犁的一些影像资料,并着手拍摄一部专题片,但几次入津,都未如愿,直到2002年7月孙犁去世的前几天,才从他儿子孙晓达的电话中得到"等老人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了却这桩心愿"的答复。
然而天违人愿,恰恰是在7月10号,当摄制组得知孙犁病情好转,兴致勃勃赶到天津时,老人家却在次日清晨六时,伴随着津门的一场降雨溘然离世。时任衡水电视台领导的张建军感慨不已:"老天助他,老人家果真不愿把形象留给后人,包括他的音容笑貌……"
(八)执教"师院"
1949年3月,河北省政府从天津市军管会接手高等院校"河北师范学院",学校决定聘请时为《天津日报》副刊科副科长的孙犁担任国学系(现称中文系)兼职讲师。以孙犁的文学成就与影响,许多业内人士吁言,应称孙犁为实至名归的教授才是。
到河北师院讲授写作与文艺评论,每周两节课的孙犁,每次到学校授课,都需挤乘天津市公共有轨电车。上车前、下车后,还需步行十五至二十分钟。但无论寒冬酷暑,还是风天雪地,上课铃一响,孙犁总会准时走进课堂。
孙犁常穿灰布中山装,脚踩家做圆口布鞋,上课时先把书稿摆在讲台,然后不时翻阅,结合自身创作所得,引经据典,论证文学的创作灵魂。他说,写作就是抒发情感,有了真挚情感,无论采用什么形式,都能产生好作品。
教学中,无论学生课上,还是课下,也无论问到什么问题,孙犁从不冷落每一位寻艺学子。有女同学问他,您的《荷花淀》对生活的美挖掘得那么深,水生嫂被苇眉子划破了手,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一下,这动作,真神了。这是你看到的,还是编岀来的?又有学生提出:你在小说里写了那么多农村妇女,特别是青年妇女,个个栩栩如生,您是自己观察的?孙犁都做了授课内容之外的认真回答。
1951年以后,由于报社工作和创作任务繁重,孙犁不再为学院授课,但从未忘记师院的教学生涯,一有机会就被拉回学院。1956年,天津文艺界召开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会,孙犁到会很早,却坐在后边座位上,河北师院的与会同学路则省坐在了孙犁身边,孙犁连说我记得你,并与路则省亲切交谈,询问学校特别是中文系的变化,课程设置,学生学习情况。看到李霁野、王林、方纪等都已登上主席台,路则省急忙说,孙先生,您应当坐到台上去。孙犁和往常一样笑了笑说,坐在这里不挺好吗。不一会儿,会议主持人对着话筒:孙犁同志,到台上来!路则省对曾经的老师孙犁说,先生不上台恐怕不行了,孙犁这才馒腾腾走向主席台,坐在了台上最靠边很不显眼的位置上。
(九)纵论文事
文人离不开书,但为藏书包上书皮,且在所包书皮封面题记或得书感受,或得书由来,或读书感慨,或以书喻今,吁点时弊的人不多。孙犁坚持四十年为藏书包上书皮,在书皮封面题记文字,自创"书衣文录"文体,翘楚文坛,慕学如缕。
孙犁曾形容清代藏书家黄丕烈说:"他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接触的不是书,而走红颜少女。一见钟情,朝暮思之,百般抚爱,如醉如痴。偶一失去,心伤魂断。"笔者以为,这番话用来形容孙犁自己确很恰当。
孙犁为存书、藏书包裹书皮形成于青少年时代,常是把一本一本破烂、污损书籍包上一件件外衣。从上世纪1956年为《仇文合制西厢记图册》开始在书的包装封皮题记,至1995年4月30日为巜寅德鼎彝谱》包好书皮题写感慨,前后跨越近四十年时空,形成了在形式上不是杂文,不是随笔,可长可短,或记得书过程,或议读书感受,或述书价、质量,或谈书之作用、或言世间杂事、或发所思所想,内容、形式极其自由,一种独创的文学书体,孙犁谓之"日记断片",并把这些"日记断片"集合组卷,以《书衣文录》推出。
孙犁书衣多少件册,吾人虽不确知,但用于书衣的原材料均为就地取材,比如牛皮纸信封、寄书包装纸、报纸大样、糊墙纸,甚至包含领导慰问的水果包装纸,从而使耕堂(孙犁书房)的存书书皮"五颜六色",孙犁视书衣"珍如拱璧"。
孙犁包裹书籍时心情非常平静,很是愉快,似如女同志织毛活,补旧衣,有时会舍生忘死。1976年唐山地震后,晚上余震,大家都往院里跑,孙犁磨磨蹭蹭,忽然想看《三希堂法帖》释文,"遂从柜中取出,量纸裁装,如地大震,则一切覆埋,幸而至安,则仍为人生一乐也。"
对新版《子夜》,孙犁在包装后的书皮写道:" 最近,《人民文学》编辑部赠送我一本新版《子夜》,我就利用原来的纸封,给它包上新的书皮,这是童年时期养成的一种爱护书籍的习惯,一直没有改。遇到心爱的书,总得把它保护好,然后才看着舒适放心。对于一些旧书,我差不多无例外地给它们包裹了新装,也是利用一些旧封套。"
孙犁曾说,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
(十)书衣文录
曾为昆明军区宣传部副部长、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云南分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电影《边寨烽火》《芦笙恋歌》作者、小说《驿路梨花》入编全国中学生语文课本的著名军旅作家彭荊风,从1956开始阅读孙犁作品《风云初记》《荷花淀》,倾服孙犁文化风范,倾意拜见,但却在30多年后的1979年12月14日上午,辗转找到了居住在天津的孙犁寓所。
轻敲学湖里301室楼门,高大清瘦的孙犁穿着一件米色毛衣,外套一件咖啡色背心缓缓开门,彭荆风才说了一句:"我是云南……",孙犁立即热情地说:"啊,是荊风。请进,请进"。
坐下后,孙犁说:"天冷,你也年岁大了,远道来访,我很不安心!"
彭荊风说:"这是我多年的心愿。"
孙犁做了感谢手势,说:"我年岁大了,家里又没有别的人,怕朋友来了招待不周。听说你的过去很坎坷,受了很多苦难,却还能写出十八本书,这真是对文学的初衷不改,充满了使命感啊!如今,有些人的文章里外国理论、新名词,我也看不懂,记不住,只能守住自己不动摇。"
彭荆风知道,有一段时间,孙犁因为在许多随笔中坦率地指岀了文坛一些时弊,被某些人冷言攻击。还有一位曾受教于孙犁的作家,把孙犁"创作长篇小说,感到最困难的是结构问题"之说,嘲讽为:有人说长篇小说重在结构,我怀疑这人没写过长篇。对此,孙犁未曾退缩,一篇又一篇地撰文斥责那些人的谬论。
针对某些人自命先锋,鄙弃前人的言行,彭荆风对孙犁说:"你如一座巍然大山,文学与哲理功底厚实,不会像根浅的竹子那样随风摇晃。正如你说过:`每个时代,有它的高峰,后来又不断出现新的高峰。群峰并立,形成民族的文化,如以明清之风,否定宋唐之风,那就没有连绵的山色了。’ 在真正的作家当中,各人的文学成就和文学特色有如山势,不存在谁比谁落后的问题。"
孙犁笑言:"我写的东西不合时宜,年多大了,难以应付约稿和会客,有些老朋友来看我都尽力婉谢!",虽然孙犁这样谦逊,但彭荊风深知,近些年孙犁以抱病之躯依然笔耕不辍,《尺泽集》《陋巷集》《如云集》《老荒集》……,每本都是充满真知灼见的精品。
谈及对孙犁上述作品的感触,孙犁说:"我本来不想多写,但作家还得正直、有良心l"
离开孙犁住处时,彭荆风特意把从昆明带来、珍藏多年的《采蒲台》《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白洋淀纪事》,请孙犁签名。孙犁看到有的是五六十年代的版木,感慨地说:"这些书,你保存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啊!"也从书柜中拿岀新出版的《孙犁散文集》《孙犁新诗选》签名赠给彭荊风。孙犁紧紧握住彭荊风的手说:"荊风,你远道来访,一片深情,我是难以忘记,你年岁也大了,也要保重啊!"
(十一)论战"病句"
1992年,作家贾平凹要创办《美文》杂志,派人持信到天津向孙犁约稿。4月25日,孙犁给贾平凹写了一封信,谈到当前的散文,说有些名家也不注意语法修辞,并从旁边的一张广州赠阅的周末性质的报纸,一句不通的话映进眼帘,孙犁随手写到: 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不大通,遑谈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家绕糊涂了。
贾平凹把孙犁这封信刊登在了《美文》杂志创刊号,后有几家刊物做了转载。那位作家(现在已知此人叫李国文,1935年生于江苏,曾任中国作协理事,《小说月刊》主编)在看到《美文》杂志刊登孙犁这封信不久,写了一篇稍加伪装、很长的文章《智慧之美》,发表在天津一家孙犁必读的晚报上,说孙犁"横挑鼻子竖挑眼",是"故意和青年作家做对",此后此公一连三年,多次在天津报纸上写文章,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攻击孙犁是"九斤老太",甚至歇斯底里、撒泼骂街地说孙犁"为了独领风骚""为了独霸文坛","老说告退,又死盯着文坛","你的风光已经过了,不服气不行",还在天津另一家自由谈文学的杂志上发表《要么回家要么闭嘴》,借用球王贝利的这句话,喝令孙犁"要么闭嘴要么回家"……
对于"病句"制造者持续三笔的连连作妖,1994年8月15 日至 9月20日,八十二岁的孙犁,一连写出并发表《"病句"的纠缠》《当代文事小记》《文场亲历记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我与文艺团体》《我的文学观》《反嘲笑》《作家的文化》八篇文章,论战"病句"制造者。
一,针对病句制造者对自己的"为了独领风骚"之蔑,孙犁说"我不仅不想独领风骚,即使和别人并领风骚这样的野心也不敢有,我并不是一些名家自吹自擂、遐迩闻名的一流作家"。
二,针对病句制造者对自己为了"独霸文坛”之诬,孙犁说,文坛本是香火地,官场是在文艺团体,及其庞大的附属机构。敝人一向反对这种地方(指文坛官场),采取敬而远之,历次文代会几乎都未参加。
三,针对"老说告退,又死盯着文坛"之诋,孙犁说,本来我也没什么作品,是已退岀竞挂圈外,谈不上告退不告退,说是死盯着则非事实。
四,针对"你的风光已经过了,不服气不行"之讽,孙犁说,我没有好风光,谈不上过去不过去。我的文学之路,是战争的路,是饥寒交迫,风雨交加,枪林弹雨的路。不是岀入大酒店,上下领奖台的短促的路。文坛乃人民之文坛,国家之文坛,非一人一家,一伙人之文坛,为什么不允许别人去注意它,这能禁得住吗?不许人盯着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五,针对涉及人身攻击的话"下楼腿软,迎风流泪"之诅,孙犁反驳说,我虽然身体不好,但两条腿,因为当年的锻炼,一直很好,不只下楼如履平地,而且走路健步如飞。眼晴视力颇佳,现在还可看新5号甚至6号小字,更没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专家预测,完全可以再和这些人周旋一段时间。
(十二)笔绘村像
从1977年起,64岁的孙犁开始创作回忆性散文《乡里旧闻》,最初完成,发表于1980年第一期《散文》杂志的《度春荒》巜村长》《风池叔》《干巴》四篇,文前引用了自己写在《书衣文录》一书的两句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后来,《木匠的女儿》《老刁》《菜虎》《光棍》《外祖母家》巜瞎周》《楞起叔》《根雨叔》《吊挂》《锣鼓》《小戏》《大戏》巜玉华婶》巜疤增叔”《秋喜叔》《大根》《老焕叔》《大嘴哥》等相继写成,并从自己《耕堂文录十种》中分别推出,后以《乡里旧闻》结集分享。
孙犁在散文《菜虎》中写到:东头儿有一位老汉,个儿不高,膀阔腰圆,卖菜为生。人们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了。这个虎字,倒没什么恶意,不过说他以卖菜为衣食之道罢了。他从小就干这一行,头一天推车到滹沱河北种菜园的村庄趸菜,第二天又推到南边的集市上去卖,因为南边都是旱地种庄稼,青菜很缺。
那时用的都是独轮高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活的菜畦。
孙犁的《乡里旧闻》散文创作止于1987年,这是孙犁散文作品的重要部分,是作家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和对亲朋故旧的深切怀念,也是对社会动荡中人格人性的揭示剖析,还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北方农村农民生产生活的一幅幅生动的风俗画。
(十三)婉谢出国
1984年6月,中国作家协会要组团访问新加坡,其中安排了有创作长篇小说《李自成》的作家姚雪垠,在考虑长于散文写作的作家时,考虑到新加坡是华语国家,先活习惯与我国相差不多,遂通过天津作协秘书长马丁问询孙犁可否应允。孙犁表示,他连天津的活动都不参加,还去新加坡吗?平生就一次去苏联,代表团成员有二十多人,好几个团长,不用他出面应付说话。他每次都躲在人们后边,弄得苏方接待人员都问翻译,这一位怎么总是一人向隅,郁郁不欢。他这一辈子,一点欲望也没有。
孙犁还幽默地对作协领导说:"你们没有这个条件,我是几十年形成的,大家都知道,无形中批准了,连丁玲在厦门过八十大寿,原想让我去,后来她自己就否定了……。"
孙犁一生不喜登台领奖,红花热闹,疏远名利逐场,淡看金钱强势,惟愿静心思考,赋情文字,被誉为"迎风也不招展的旗帜"。
(四)"信"赋新生
1971年,孙犁从干校回到天津日报,从堆积如山的稿件里发现了《鞭声清脆》和《团结花开》两篇小说,作品写在巴掌大的小学生作业本上,字也七扭八歪。孙犁却兴奋起来,立即送审,后在《天津日报》以两个近整版篇幅发表,孙犁还给作者写了一封信:曾伏虎创作组:寄来的两篇小说都通过了,写得不错,正在组里传阅。你们能对自己的作品反复修改,在艺术上精益求精,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希望能多读多写,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盼多联系致礼天津日报文艺组1971年12月3日实际上,两篇小说都是一个叫飞雁的作者写的。该作者从1960年,就在河北省束鹿县南部的一个贫困乡村里,顶着富农家庭的帽子开始给报社投稿,接到的都是《河北农民报》《天津日报》《花》《人民文学》用红笔改后的退稿信。在给天津日报文艺组寄《鞭声清脆》《团结花开》两简文稿时,署上了只有一人一马一杆枪的"曾伏虎创作组",并翻着《毛主席诗词》,选用"飞雁"作了笔名。后来,孙犁以天津张津日报文艺组名义,写给飞雁的信起了作用,作者"飞雁"由一个海河民工,成长为岀版了大大小小十多本书的专业作家。飞雁在接受采访时说,每当捧起孙孙犁先生写给我的那封改变命运的信,我就感到孙犁先生作品的魅力,不仅仅是浓郁的乡土气息,清新高洁行云流水明丽天然的艺术风格,而是岀自一位真正艺术家的正直、真诚与清纯。每当打开他的书,我都感到那一颗颗铅字都像是有血有肉,有一根无形的血管一直通到我的心脏……
(十五)百元请客
1995年农历四月初六,是孙犁八十二岁生日。作家卫建民去天津祝福,孙犁的儿子孙晓达告诉卫建民:"老人今年做了件史无前例的事,出了一百元请儿女们吃饭。"卫建民听了哈哈大笑,对孙晓达解释况"孙犁先生可能不清楚市场的物价水平,以为花一百元办桌生日宴已够大方了",卫建民回忆:有一年孙犁家乡来人,让他这位著名作家为村里建小学校捐资。孙犁先是肯定了办学的重要性,然后犯难地告诉来访乡亲,我不是画家,没有多少钱,"你们看,",他拿出一本刚出版的集子,"写这样一本书,要一年,人家才开六七百元的稿费。这样吧,有两个方案:一是我把老家的房子捐出去,再出一千元钱;二是岀二千元钱,不捐房子。"既然是家乡来客,孙犁还按老理儿行事,他对来人说:"我这里也没地方住,你们出去住吧。"说着,他塞给来人三十块住宿费。第二天,家乡来客将钱还给他,说出来办公事,回去能报销,并提出要以他的名字命名新建小学,孙犁断然拒绝:"我出一千元,就能命名一所小学,要是出一万元那不就能命名一所大学了?"接着,孙犁又解嘲地说:"我们那里要是出个港商就好了。"这事之后,孙犁的家人与友朋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从小生活在贫困的北方农村,孙犁知道稼穑之难,"节俭"二字,在孙犁已不是一种美德,而是近于本能的生活习惯。有一年机关动员向灾区捐献衣物,孙犁拿出的竟然是抗日战争时就穿过的衣服!铁凝同去送给他一盒华笺,是一位雅人自制的,孙犁长期舍不得用……
(十六)为魏巍编诗集
1951年10月出版的诗集《两年》,是《工作诗丛》的第十四种,作者是红杨树,即后来以《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名晓天下的军旅作家魏巍。魏巍在读书《后记》写到:"这里所选的十篇诗,是我在1945年冬天到1949年初的中间写的,其中《好兄弟哥哥》《黄牛还家》之外,都发表在当时华北解放区的《晋察冀日报》《子弟兵报》《冀中导报》《北方文化》,幸得我敬爱的战友孙犁同志保存和编辑,才使得它在频繁的战争中留了下来和大家见面。因以《寄张家口》为首,以《两年》《再寄张家囗》为题,描写第一次解放张家口到第二次解放张家口的战争阶段,故题名《两年》。"关于《两年》,孙犁在1951年1月25日出版的第十期《文苍报》上,发表了《红杨树和曼晴的诗》的评价文章,认为在晋察冀来说,红杨树和曼晴都是新诗的播种人。红杨树的诗多半发表在《诗战线》上,红杨树的诗在风格上说,近于一种低迷的号唤,有时更近于一种悲怆,然而它是有力量的,就是在战场,它也是有力量的。除了诗集《两年》以外,孙犁还为魏巍编辑过另一个诗集《黎明的风景》。
(十七)回乡步行
建国初期,孙犁以1938年参加革命的资历和文学成就,被评为行政十级。从天津回到安平老家,有关部门常常为他安排吉普车出行,但孙犁给自己规定,每当走近家乡孙辽城村,必须下车,步行进村。1950年3月6日,孙犁回到故乡,到村东口随即下车,走着与见面的乡亲们交谈。闻听原为国民党军队干部,解放后被押解回村的村民刘明轩生活艰辛,孙犁前去看望,他告诉刘明轩,虽然以前有过错误,但共产党的政策向来是重成份而不唯成份,你一家现在都是共和国公民,这是党和政府给咱的名份,只要努力劳动,一定会有好的生活。随即掏出些许零钱,让刘明轩给小儿子买点学习用品。1952年初冬,孙犁回到家乡,还没到村边,就早早下午,说是看看冬天麦苗的淡绿。利用晚上时间,孙犁找到孙老宽家,了解解放前孙老宽在大子文村田大瞎子家"扛长活"的前后情况,为创作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搜积素材,并为爱看书的孙老宽儿子孙造根,讲解如何理解、认识文学创作的真实。1963年10月,惦念家乡遭受洪灾的孙犁,从天津几经辗转,谢辞县里安排车辆,骑自行车从安平县城行至村边,把车子一放,拿出照像机拍摄、留记乡亲父老洪水过后开展生产自救的感人场景……1970年3月,孙犁再一次回到故乡,仍是如同以前回归,上衣对襟褂儿,脚踏圆口儿家做布鞋,一口儿安平音儿,逢人见面笑着打招呼进村入户。在家期间,孙犁会见县乡领导,东家西邻看望聊天儿,还安排随来的小女儿去黄城村看望舅父,接待自己的亲戚朋友,吃秫面饼,啜小米粥,嚼饸饹面,早晨背筐拾善,白天拣柴拾草,戴草帽,穿夸袖,谁也看不岀这就是享誉全国的大作家孙犁。在家乡人民的记忆中,孙犁永远是可亲可敬的庄里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