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电影学院旁有个咖啡厅,名为卢米埃尔咖啡厅,了解电影的人都知道,卢米埃尔是历史上第一部影片《火车进站》的创作者,咖啡厅老板用卢米埃尔来命名,一则证明自己的电影情怀,一则这个名字听起来洋气配得了咖啡厅,如果开的是中式茶馆,我猜想,他多半会用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做名,“卢米埃尔”咖啡厅比“定军山”咖啡厅来的合适得体。
卢米埃尔已经走过十多个年头,这里成为学院附近谈论电影的头号阵地。老板时常回忆早期的卢米埃尔,大家慷慨激昂的谈论着如何艺术、如何参展、如何拍了地下电影牛逼、如何不被广电总局封杀、如何拿起影像的武器、如何在思想上冲破牢笼之类的热烈话题。十年浮沉,如今这里已是谈论电影投资的重要场所,嘴里没有千万起步,你怎么好意思走进卢米埃尔。老板说,如今的卢米埃尔像是在天上飘着,全靠主顾们吹的。
这里咖啡从20元到48元不等,纵使嘴里的钱都是拿亿起步的人也能四五个小时只喝一杯20元的小杯美式。20岁时我就在这里打工,如今已过了五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电影方面的知识。前些年大谈艺术的多是破衣烂衫长发浓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偶尔还会用点电影史里随手翻到的外国名字,骗几个文艺小姑娘,可是从去年开始就猛然发生了变化,客人突然油光满面起来,西装革履,每日修剪的小胡须,锃光瓦亮的大背头,满嘴投资回报票房爆款,且都是同一拨人,姑娘还是要骗的只是变成了大长腿锥子脸的妖艳货色。过去看着艺术家们吹牛逼我是很喜欢的,总是能有些思想上的收获和骑着自行车就能泡到妹子的震撼,如今看着变了味的艺术家吹些虚妄的牛逼乐趣少了许多,放眼望去都是些夸夸其谈装逼的货色,租一辆豪车就能轻松把妹的方法,技术性也大打折扣,于是我在咖啡厅打工的乐趣少了许多,真正在聊电影艺术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我现在专职冲咖啡,虽然已经得心应手,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像在担心中国电影的未来,主顾兴高采烈投身于靠电影骗钱最好的时代,这样的气氛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戛导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戛导是唯一一个到店只要一杯白开水,且能坐上十几个小时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一副戴了十几年的大框眼镜。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费里尼伯格曼塔可夫斯基安东尼奥尼,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常年自称导演,号称要去戛纳影展评奖,于是别人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戛导,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
戛导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戛导,又出新剧本啦?”他不回答,对吧台说,“一杯白水。”便寻个位置坐下。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听说你潜规则女演员被打了?”戛导睁大眼睛操着南方口音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蔑我……” “那演员亲口跟我说的,你要试戏,让人家把衣服脱光。”戛导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试戏就是试戏,哪里是潜规则,做导演的当然要了解演员的一切,怎么能说是潜规则?”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赫尔佐格的真实电影”,什么“拉斯冯提尔的假戏真做,道格玛95宣言”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真实而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戛导原来是在北京电影学院上过导演系的,只是那全称听起来就有些幽默,北京电影学院 继续教育学院 业余 专升本 导演专业 剧作方向,毕业以后想考研究生,却始终落榜,年复一年愈过愈穷,幸而会写点剧本,便帮同学写写电视栏目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大艺术家一样的臭脾气,觉得栏目剧也要有塔可夫斯基的诗一般的影像语言,有伯格曼一般对于宗教与自我的拷问,与制片人争吵几次之后也就丢了饭碗,于是戛导闭门创作,誓要写一部能惊了天地气死鬼神在电影史上留下一纸半文的剧本,因为生活没了着落,所以免不了去骗些吃饭钱,也不能说骗,无非是靠嘴皮子混口饭吃。
戛导喝过半杯凉开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喝着卡布奇诺的长发导演便又问道,“戛导,你拍过电影吗?”戛导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啥时候把拍过的片子拿过来给我们大家看看,也学习学习啊。”戛导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已经在筹备,马上开拍,马上开拍,这是一部要参加戛纳电影节的片子。”在这时候,众人听到戛纳电影节几个字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再一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也会附和着笑,老板也从沉闷中稍有了点生气,站起来给戛导加水送饼干。总有人见了戛导,也每每这样问他,故意引人发笑,百试不爽。戛导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学生模样的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想学电影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电影最好的方式就是看电影,多看多思考。你知道吗,昆丁塔伦蒂诺做导演前也是一个服务生,不过是在录像台租赁店工作,他的电影你应该看过吧?”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教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戛导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没看过吧,我给你说说,”我暗想若是连昆丁都不认识,我还怎有脸说自己喜欢电影,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落水狗》《低俗小说》《无耻混蛋》,他的片子我都看过。”戛导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敲着吧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他只做了编剧没做导演的片子,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戛导喝了一口凉白开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自言自语,“戈达尔、特吕弗都是看电影学电影,所以要多看片子”。
有几回,店里来一些艺考的孩子,他们也赶热闹,围住了戛导。问他些关于电影的话题,戛导总能滔滔不绝引得学生们有些崇拜的眼神,客人们跟着打趣,每到学生们在欢笑声中离开,戛导就会心满意足的再要一杯白开水一饮而尽,老板偶尔也会送他一块芝士蛋糕,补充补充能量。几次我都在店外听到这些孩子的交头接耳,戛导已经是网络上的“传说”,艺考生们不过是来看看网红,戛导却并不自知。他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戛导好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很久没有来了。一个喝美式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被关进去了。”
老板说,“哦!”
“他总骗些小钱。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骗了一百多万。”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开拍前他和投资人签了合同让吴一凡来演,结果开拍的时候换了演员。”
“后来呢?”
“后来就打官司,输了。”
“输了又怎样?”
“怎样?……赔钱呗,赔不起坐牢呗。”
老板也不再问,只说了句“100万恐怕是连吴一凡的头发都请不起的。”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今年暖气烧的不旺有些冷。一天下午,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打盹。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杯美式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那戛导已经坐在吧台上。他脸上黑而且瘦,没了胡子剃了光头,穿一件破羽绒服,见了我,又说道,“拿一杯美式咖啡。”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戛导,电影拍出来了吗?”戛导很颓唐的仰面答道,“拍是拍出来了,”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参加戛纳影展了吗?”但他这回却不像从前,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了!正在后期,正在后期。”
“取笑?拍电影可不能骗着钱拍。”我在一边嘟囔。
戛导低声说道,“不是骗,不是骗,骗子把钱装进自个口袋,我一个子儿也没装,都拍戏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我,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都笑了,老板看着他一身破烂衣裳却没有再笑。我端了咖啡放在戛导面前。不一会,他喝完咖啡老板却没有收他的钱,戛导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满目苍白里,一个厚重的背影。
自此以后,又很久没有看见戛导。到了春节档,老板说,“戛导的电影上了吗?”到第二年的清明档,又说“戛导的电影该上了吧。”到国庆档可是没有说,再到春节也没有看见他。
咖啡厅要关门了,因为老板想要去拍一部电影,上班的最后一天,我看着他像戛导一样坐在吧台,喝了一杯白水。
“大约戛导的电影已经上了,也真的入围戛纳了吧,因为我们却不知道他的姓名,突然间,我还有点想他了呢”。
是啊,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他的真名。
@马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