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又住院了。
老江是我妈,今年六十了。
这是四年以来的第四次住院,这几年,老江几乎每年都要到医院去住上一阵子。大半辈子从来不吃药不打针不上医院的老江,如今却成了医院的常客。
1
2013年2月23日,元宵节的头一天晚上,老江突发脑出血,晕倒在家属楼上破旧黑暗的公用卫生间,各种巧合之下,一直到早上7点多才被人发现送进医院。
那晚白惨惨的月光穿过零下十度的寒风撒在老江身上,照着她手里握着的诺基亚功能机,屏幕上显示着我爸的手机号码,但是没有来得及拨出去。
待我乘车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老江已经做完引流手术躺在病床上,站在病房里的亲戚们齐刷刷看向我。我感觉后脑勺被人打了一个闷棍,有点儿发懵,我走过去,眼前的老江已经完全不是我知道的老江——被剃光头发的脑袋,左前额上插着长长的引流管,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脸色包括嘴唇灰一般的白,双眼紧闭。
我揭开被子,摸到她冰冷的双腿,我解开大衣,把她的脚紧紧抱在怀里。——昨天,我本来是要回家的,老江吃过晚饭跟我通电话,听说我在交往一个男友特别高兴,说假期短,多接触接触,不用大老远跑回家。
那一次,老江整整昏迷了二十天才清醒过来。记得那天上午,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听见老江微弱的声音喊我小名:“文文——”,我看见老江微微睁眼看着我——这次是真的醒过来了!“妈,妈——”我捧起她的左手捂在我的脸上,喜不自禁,二十多天没有掉眼泪的我,终于无法抑制地直直淌下泪来。
后来,老江又在医院躺了四个月才出院。出院以后的老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走路一阵风、家里家外操持、店前店后忙活的江老板。因为脑部受损,老江的右手和右脚都无法正常行动,嘴歪向一边,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手术剃了光头,老江的头发很短,长得也很慢,所以老江格外宝贝她的头发,每天都要拿梳子梳一梳。我一直不敢给她照镜子,怕她看见自己的样子难过,尤其是以她那特别爱讲究的习性。我逗她说,看你还跑去烫卷染黄,这回头发长出来可要好好爱惜。老江咿咿呀呀想说话,憋了半天嘴不听使唤,怎么也说不出来,无奈只有气馁地点点头。
2
2014年春上,老江理了一个西装头,新长出来的头发乌黑发亮。这个春节里,我第一次离开她,往新嫁的外省的公婆家过年。男友近一年的看护协助,获得了父母的肯定,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了了老江的一桩心病。
老江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她从无法正常说话到已经可以慢慢说一些简单的话。为了锻炼手部和思维,她每天用左手写字,抄我有事没事丢在饭桌上的报纸、小广告、会议资料上的字。一个字抄几行,有的还是多一横少一点的错别字,歪歪扭扭,大大楞楞的,一天能抄三四页,到我下班,老江就高兴地拿出来给我看,艰涩地问我这个字怎么念,那个字怎么念,一如小时候她教我识字一般。
在我眼里,老江遇事特别有办法,生活中就没有她克服不了的困难。记得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布置做元宵灯笼,下班回家的老江一边做饭,一边想法子给急得直哭的我做灯笼,没有材料,她变戏法似的用窗花纸和筷子给我压制出一朵朵逼真的海棠花,用从装煤块的竹筐上卸下的竹条做灯笼骨架。直忙到深夜,老江趁我和弟弟睡着,还用毛笔蘸颜料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在灯笼四面上画上春夏秋冬的花鸟。这个手工制作的独特而美丽的灯笼,让我成为元宵游灯的焦点,也成为我永远神奇而耀眼的童年回忆。
我跟老江说,很棒老江,就要有这个劲头,想想你年轻的时候,没读过书,照样学会了认字,打算盘,做会计,还有什么你学不会的?要有当年的那个劲头!老江就用左手抬起痉挛蜷缩的右手,一句句地说:“加油,加油!”除了写字,老江还要每天上午、下午各到室外走路锻炼一到两个小时,由我爸搀扶着,拖着僵硬的右腿,一步一顿,两三个月就磨坏一双鞋子。
当年四月底,老江第二次住院了。我爸听信一个游医的话,用拔火罐吸毒疗法想让老江去掉中风的湿寒,结果造成后背皮肤烫伤发炎溃烂,双双住到医院。
病床边,我削苹果给老江吃,说,“老妈,你这次上当受骗啦!病得慢慢治,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心急。”老江很不好意思,像个小孩一样低头惭愧地说,我们错了啦!
“还有,老妈,我刚刚顺便到门诊化验了下血,我怀孕了。”
老江听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我把苹果切下一小块送到她嘴边,轻声说“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当外婆了!”老江眼里漫起来一窝水,和着嘴里的苹果,兴奋地拍着手连声说,好!好!好!
3
2015年腊八节晚上,我剖腹产子。第二天,江城漫天大雪,老江拄着拐杖被我爸搀扶着到病房看我和孩子,病了这么久没有掉过眼泪的她,抓着我的手哭得很是伤心。我爸说,你妈整整一个晚上没合眼。
孩子百天之后,因为我要照看孩子无暇照看老江,老江不得不跟随我爸回老家清理曾经经营的店铺。这一次回到老家,每天,老江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站在货架前,跟我爸一一盘点店里剩下的货物,一件一件跟我爸核对进货时间、对报进价,清算成本,再做低价处理卖掉。关闭了两年的老店突然开门,引来无数的老顾客、老熟人,过来关心问候的,赶来挑拣一下便宜物品的,很快,原本满满当当的店子,逐渐就空空荡荡了。当我站在那因为没人维护而四处破损的墙壁、空空如也的货架中间,恍惚看见爸妈店前店后忙碌的身影,走出门,就再也没有勇气回头,泪水夺眶而出。老江和我爸拼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盘点完毕,终于累倒,第三次住进了医院。
1997年到2013年,在那个一百多平的店铺里,老江和我爸白手起家、起早贪黑、一分一厘辛苦积攒耕耘,供养我和弟弟上到大学。老江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奋斗到城镇上的临时工、集体单位职工,又从下岗职工转而做个体户。这间小店寄托了老江所有对生活的希望,对未来的寄托。没有节假日,不分白天黑夜,老江默默无闻、毫无怨言只知道埋头进货卖货,盘算着家庭生活的开支,人情往来的开销,我和弟弟的学费,年复一年。
我问老江,妈,这么多年做生意苦吗?老江说,要说苦也不苦,小本生意看得见摸得着,心里一本账清楚,很单纯。我再问老江,你觉得你一生什么时候最快乐?老江说,那应该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农村宣传队跟姐姐们一起排练文艺节目,到各个乡演出,那个时候最快乐,无忧无虑。老江说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有很亮很亮的光,那是无比向往的神情。我心里很酸很酸,老江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从她的回忆诉说里我仿佛可以看到,在那个动荡年代的被批斗的地主家庭里,她的艰难、痛苦、被忽略和被遗忘,也自责到如今,我和弟弟都工作了,也未能让她真正轻松过日子,如今竟又让疾病来折磨。
4
半个月前,老江又进医院了,因小脑出血被直接送进NICU。在NICU里,老江一直是清醒的,每天下午三点半我可以进去看她半个小时。到了第四天,护士打电话让我赶紧到病房,老江在重症病房里面打人骂人了。
我很惊诧,通情达理的老江会打人?我很害怕这次出血伤到了她的神智。结果我进去后,看到六七个护士七手八脚抓住老江的双手和双脚,但竟然都抓不住她。管床护士告诉我,她自己用嘴咬掉了左手上的针头和针管,自己坐起来要下床,不配合医生打针,谁碰她打谁,要打镇定剂才能安静下来。
为了防止情绪过激导致病情恶化,医院很快安排老江转到普通病房。见到我们的老江很快平静下来,我给她穿上自己的睡衣,她很满意地躺在病床上。我问她,妈,你故意的吧?又打人又骂人的。老江冲我翻白眼,说,不告诉你。我说,你这样是不对的。老江说,开始要狠,后面再慢慢地软,不然不放我出来。我说,你的病情就只能躺着不动,再说,你想出来可以跟医生讲嘛,不能动手啊!老江半天没吭声,看着我一脸严肃:晚上,病房里面一圈全是危重病人,到了半夜,全都在哭。我哑然,我们只知道给老江治病,我只知道老江什么困难都不怕,却忘了老江也会孤单,也会害怕。
老江这次脑出血之后,脾气有时候不好,谁的话都不听,有时候又很畏缩,怕我们嫌弃她,特别听话,吃药打针吃饭,样样依着我们。最高兴的是见到去医院看她的一岁九个月的外孙,捏住孩子白白胖胖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个不停。
立冬这天,老江出院了。江城的气温一下子降了十度,天上也飘了一天雨。我给大病初愈的老江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荠菜肉馅饺子,说,“妈,吃了饺子就要听话,不可以再吹风冻着了,不要急,我们慢慢锻炼,到明年这个时候就全好了。”老江笑眯着眼,一边呵气吃饺子,一边逗着身旁嬉闹的外孙,油亮的饺子汁顺着嘴角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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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你
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给你讲笑话、梳头发
还记得三岁上幼儿园的第一天
你给我背上的小书包扎起的马尾辫
时光多么的神奇啊
让我们互换角色把生活再演一遍
感谢赐予我们这样的机会
再演一遍
再演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