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夜晚离开家乡的。经过整整一天军列上的颠簸,我们是在另一个夜晚到达了目的地——山东青岛。
因为是冬日的夜晚,外面已很冷了,街道上很是萧条。虽然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里,路灯依然如家乡城市那样昏黄。这让我想起校门外那条静谧的马路,有夜晚的自行车轻碾过枫树留影的婆娑。轻飏起一两片落叶似乎也要追随而去,但却轻声地落在不远处。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我,但却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境遇中了。
有人说,到部队第一顿饭吃的面条,离开部队的那顿饭还是面条。可能对,因我半夜到的部队。我们下了大解放,有人对我们整队,让我们进宿舍要轻点,灯可以开,但别搞出动静。因为宿舍里有早到的,已经休息了。
说这话的人很年轻,很帅。但是别人有否注意到,借助灯光,我看到他右耳上多长了一点赘生的肉。放下行李后,他领我们到饭堂吃面条,这是我到部队的第一顿饭。
简单洗漱毕,我们就在各自的床铺休息。离家的第一个夜晚,怎么也睡不着。昨天离家时家乡下了雪,天阴沉着,这里的夜晚却安静的,或许只有我的心是躁动的……
迷迷糊糊地,外面起风了,刮过树枝电线“呜呜”地哨响。我感觉有人在温柔地帮我们掖被窝,怕我们蹬开被子受凉。就是那个带队的人。
他对我这样,对别人也一样。他早一年兵。我们就喊他班长。他说我们区队没有班长,只有一个区队长。他也不是什么班长。是炊事班的。因为区队长接兵还没回来,他临时客串一下。我们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喊他班长。后来他也默认了。这种情感在我们经见了袁区队长后,这种感觉在我们心里尤其激烈!
袁区队长是武汉人,个子瘦高瘦高的,第四年兵了。面冷,性格有些孤僻。他的床铺在宿舍门边,单铺。我们四十几号人则在林林总总的架子床的空隙里,一个人一个小马扎,中午训练间歇的两个小时里,他可以打开铺来睡觉,我们却只能坐在小马扎上,靠着木床架小眯一会儿。由于人多,有想睡的,也有不想睡的,就说话。压着嗓子,远听去,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地,谁不小心话音略高点。区队长就断喝一声。所有的声音就倏然消失,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外面的阳光很好,但很冷,可幸宿舍里有暖气,而且阳光透过宽大明亮的窗玻璃后却很有了融融的暖意。窗外,依然是风刮过电线树枝的“呜呜”的声音……
那时我是迷茫的。每天在短促的哨音里被动地紧急集合,忙乱而快速地穿戴,然后在那寒风凛冽的训练场上练军姿,练队列。我一贯迟缓的生活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驱驶。我不得不加速,没有想像的时间。
于是我就很喜欢站军姿。那一刻我是静的,大家都像是雕像一样,只有一个“活”的区队长在“雕像”中自由地转来转去。但是我的思想是活动的,我们站军姿一般都面朝东方。因为海洋气候,我们总是迎风而立。虽然这些天天气总是晦阴的,天寒地冻的。裸露的两手紧贴在裤缝上,通红通红的,似乎失去了知觉。麻木地疼。但我能看到远处那高高的开平路上的车吃力地爬上去。也有些车像是在那苍白的瀑布样的路上迟滞地坠下来。这其实是一座山,路两边的房屋也是依路而建,但都不大,好像是平房。在山的那面能够看到很多高楼。我的南面是逶迤的北岭,被茸茸的松柏覆盖。这里是座山城,小山很多,这对从小生长在平原,从没近距离见过山的我极具吸引力。但我们不能出去。入营训练结束后的第一个假期。袁区队长把队伍带出大门,悄悄自个儿走掉了。我们面前是一堵半崖的高墙,我们于是自动原地踏步。许久不见指令,也没人敢回头。最后还不知是谁小心地回头发现他跟我们玩了把“空城计”,于是大家像鸟兽散,欢呼雀跃。
战友胡开宝是江西人,与我关系很好。但他是山里人,很奇怪我想看山的想法。况且大家都来自内地,想到海边去。于是我无奈地跟到栈桥。
还未到海边,便听到“哗哗”的海潮的声音。那天天气并不很好,海上似乎有淡淡的烟雾。海边是湿冷的。栈桥是长约一里的固定码头。孤自直戳向海里了,可惜两边也是空荡荡的。栈桥上来回的是我们一样的游客。湿雾氤氲地抚过去,我略感无趣。我看得到海边那巍然屹立的礁石,却并不圆滑,而是粗砺地生满海蛎子。站在石上,看漫漫的潮扑过来,甚至环绕在礁石周际。也有小的海水飞溅起来,咸湿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我特意蹲下身,掬起一捧来用舌尖尝试,又苦又涩,咸咸的。难道这就是海的味道?
刚到部队,可能还不太适应命令式,总是在区队长的指令下疲于奔命,或只有洗澡时才可能自由些。我在他的眼中属于动作较迟缓的。洗澡回来晚了,他会罚我站。同乡的父母来了,也要见我。我请假,他没说不批。含混地说等他回来。由于时间紧,见他一直不在,就偷偷一个人去了。但回来时,他在区队宿舍里黑着脸等我。自然也是罚站,他倒不打人是真的。那时的我很委屈。也很迷茫,就像是洗完澡,看到大大的更衣室里堆积如山的绒衣绒裤,却不见了自己的。自己不知该咋办!恰好老乡来了,顺手提溜一套交给我,因为大家都一模一样的衣服。我是如此地不开化,自然就吃不开的。但我还是发现老有积极分子给区队长洗衣裳。唯独我没有过,有一次。面对大家的踊跃,他独点名让氛围外不谙世事的我给他洗。那是一件衬衫。可是领子上一道黑黄的污渍,我用肥皂一遍遍地洗,还是不能洗下来。洗了约一个小时,有上厕所的战友瞅空溜进洗漱间看我忙啥。我述说了不能洗净的苦恼。他说我是死脑筋,那是洗不掉的。干脆就那样晾出去得了。没承想,下午就被他训斥了。让再拿去洗,我辩解洗不净。他非让再去洗。于是就又洗了一遍。
他老是半夜三更搞紧急集合。紧急集合是区队长班长们的乐子。短促的哨子吹响,一分钟内起床穿衣服,还要打好背包,背起来冲下三楼。由于急,衣服穿乱的,扣子系斜的,帽子戴歪的,背包打松的,他们眼光很准,上来扯一把就散在地上。别的班里区队长班长人倒好,笑笑,气氛也很轻松,大家也不紧张。他倒好,黑着脸上来大声训斥。那时我感叹命运不济,碰到这么个瘟神。但还得与他虚与委蛇,这时的我从一个刚跨出校门的学生多少有了点社会学的起萌。我怕降普。那时大家都怕。我们是以特种兵招来的,也听说以后伙食待遇很好。而且在潜艇上工作,以后个人发展的空间自然也很大。关键是,从家乡走的时候,我们一个市里总共才走了二十五名。父老乡亲都知道当的特种兵。那时我们每隔两周体检一次,体检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区队长拿一张纸,站在宿舍架子床过道尽头,宣读命令。那时大家大气都不敢出,仿佛不小心让他盯上,他会当下篡改名字,降普的噩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似的!
命令一下,降普的人默默地收拾东西,车已在楼下等着,他们就要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那时大家首先是庆幸,然后才对他们表示同情。但没有人敢动,我们都雕塑般伫立。区队长如炬如椽的目光探照过来,笼统地在我们脸上,肩上乱晃。而那些走的人,我们迄今也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今世再也没有见过。
我们都明白,他们并不输于其他,而是输于牙齿。因为我们兵种的需要,要潜水。对牙齿有特殊要求。大约走了五六批,后来得到一个欢欣鼓舞的消息,再也不降普了。
走的走了,我们依然在料峭的春寒里整齐地走着队列,四十多号人整齐化一,队列里听到微弯的手指轻划裤缝的一个声音——“嚓,嚓”。我们再也不是娇狂的少年,我们以自己的外在特征体现自己已初具一个潜艇兵的素质。
我还会和战友在清寂的楼后打扫环境卫生。我还会在紧急集合时跑过操场边的石板,石板缝隙里不可抵制地生出篷薄的绿草来。不知何时,背阴处的积雪一点点地瘦弱下去,我们唱着歌,站在饭堂门口高唱军歌。每个大队饭堂门前都垒下一地的白菜,像我们一样,高仰着头颅。整齐地排列。那是入冬的菜还未吃尽。记得无数次,受尽严寒的我们走进饭堂,每人一套碗碟,分餐制。八人一桌。每天轮换值日。于是每桌值日都在用小盆给每个人打菜打饭。其他七人都挺直屹立,保持军姿。大多都是炖菜,白菜豆腐粉条,有少量的鸡脖子。这在很多年后,战友说起鸡脖子,已经取代了新兵生活。但也偶尔会吃到羊肉。里面有鲜红的辣椒,吃得人冒汗。有时站着,虽然眼睛都不能眨,但是喉头在动,却早有唾液悄然咽下……
毕竟春天要来了。训练团里绿化很好,到处都是草坪,绿地,树木更是林林总总。那时我就注意到了一种树很多。树身是褐色的,光光的,似乎有一圈圈的轮箍似的。风吹在人脸上,虽然还有些冷的余威,但也柔弱很多。高墙虽然禁锢了我们,但是春天的脚步却是挡不住的。
我们如愿戴上了领花,肩章,帽徵。我们是个兵了。区队长也很少对我们大喊大叫了,有时他收到了对象来信,心情大好。也会跟大家谈谈理想,也会说些人情世故。记着他曾说过,如果疫情流行而你恰好感冒,反而会安全。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可不就是个群体里的“感冒者”?但我可能会因祸得福。有次悬梯训练结束,他安排大家以班为单位,相互交流,该如何在部队里更好地生存下去。
我终于在一次外出时看了次山。虽然这座山更可能叫做山坡。而且一片乱槐遮挡着一片乱坟。山坡上有路,路上是块块草甸。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自由地漫步。很庆幸,在向阳的地方,我看到匐于地面的纤茎上过早地生出一朵大大的蓝色的花朵。我相信,那是1991年最早的一朵花,竟被我意外邂逅。
在这里的日子,我也邂逅了许多好朋友。有共同爱好文学的胡开宝黄洋军等人。我外出时总爱逛书店。看到茅盾文集我爱不释手,但看看扉页下的标价却只能不舍地放下。胡开宝看在眼里,出门找同乡战友借来钱帮我买下。
区队长指定他写诗参加全团诗歌朗诵比赛。我替他写的诗,大家都说诗写得很好,可惜被大队通信员糟蹋了。这个通信员是大队长老乡,江苏人。普通话不标准,朗诵小里小气的。最终只得了第二名。但对我无关紧要,主要是我找到知音了。
那时候,全团组织看电影,是西影厂吴天明导演的《黄土地》。加之《黄土高坡》刚刚吹过,有个浙江战友固执地认为整个陕西都是那个场景。笑话我。开始我还耐心地解释,但他不听,故意使我难堪。恰好紧急集合。两人说急了,他临走时捅了我一拳。我下意识地一脚,将他从宿舍过道最里头直踹到尽头,直直地爬在区队长脚下,面对区队长的询问,我讷口无言,不知作何回答。恰好他只是缓口说先下去就完事了。
我们快速地背着背包,站在队列里前进。我们这时才发现,不知啥时候,那些褐色的树开满了花儿。
有粉色的,有雪白的。有的花苔生有两朵,是双樱;也有单樱。我尤其爱那种雪白的单樱。大瓣大瓣地开着,经历了漫长的冬的蛰伏,将久蓄的力量,在这个微寒的春天里肆意绽放。让我感觉到清新的美好。
我已蜕变为一个会潜水,会游泳,懂电工专业的士兵,无论在思想,身体,理念。我都成为了合格的兵了。
同年七月份,我们这批兵分到大江南北,分到不同的潜艇部队。我被分到宁波。从青岛港乘轮船,船儿行走在无际的海上。大海在船舷下骚动不安,永无何止地驿动着,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们这批兵恰好有区队长送。那几天他情绪挺黯然地,开始我以为他再也不能在我们跟前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他一定有了失落感。
他特意到我们的房间提醒明天早晨在海上看日出,临走时却说,到时候如果他睡着了别忘了叫他。口气已成了平淡的交谈。
那时感觉一切都新鲜。当然早早就醒了。几个人爬在船舷上看海。有巨大的海蛰平铺在薄薄的海面下。船首劈开一道道小山似的涌浪,依然平稳地行驶在大海深处。海面逐渐亮堂起来了。有一丝光亮在东方,天空也被它感染。丝丝缕缕的云彩也带了羞色。
我赶紧跑到舱室叫醒区队长,后来我们都静静地爬在船首看日出。太阳一点点露出来了,突然,它跃出海面,仿佛一个红色的皮球,在海面上漂浮着。
太阳在远方,未来在远方。
我却在心里与过去作别:再见了,区队长;再见了,战友们;再见了,新兵训练团;再见了,青岛,一起再见的还有你那令人难忘的冬天,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