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雪下得愈发急了。初冬时分,竟下如此大的雪,在西南之地极是罕见。
楚军三军齐出,猛攻天水北、东二门。刘知勇在天水北关二十里殂击李凤池后便率兵绕路赶往天水南关。北城鏖战,天水精锐尽出,南城守卫极其薄弱。刘知勇不过一顿饭工夫便攻破南门。他依与楚图南所约,放起三股烟花。
傅山宗刚退入城内,便得知南门失陷的消息,只叹了一声,“此非战之罪!”
袁眉黛从城头下来,秀眉紧蹙,想了片刻道,“傅叔叔,如今南门已破,北、东二门不可守,只有退入内城,只是内城城低地狭,更加抵挡不住。”
傅山宗点头道,“只能如此了!先退入内城吧,我自有办法。只是外城百姓,却是救之不及了。”
天已渐渐放亮。一丝灰白之色开始透出天幕,在一片雪色中昭示着又是一日了。楚图南见天水唾手可破,反而沉静下来。他只静观诸军攻城,却不再下令催促。又过得半个时辰,楚军已不断涌入天水城中,打开城门。楚、骆、闻、杜众人率军鱼贯而入。
闻从道赶上两步道,“楚将军,据我所知,因天水素为四塞重镇之一,这些年多被战火,故还有一层内城,我军当急速攻下内城,以免傅山宗再拖延顽抗。”
楚图南闻言点头,下令中军一、二两旅速速进兵。
天水内城,方圆不过数里,城高也比外城低了两、三丈,被楚军团团围住,四面抢攻,霎时就淹没在一片喊杀声中。城上守军大半器残衣破,都是刚刚从战阵上退归内城。傅山宗衣甲不解,仍在城头督战。
此时天已放亮,雪反而停了,不住有人滑倒。傅山宗看着四周强攻的楚军士兵,冷冷道,“泼水!”一队队天水军捧着盆钵缸桶,将冷水自城头直浇下去。水沿城墙流下,刹那间便与积雪融在一起,在城壁上结起一层层冰晶。
不过片刻,内城四周,都铺满一层冰壳。楚军兵士欲登无着,有些堪堪接近城头的不是摔将下来,便是被天水军射杀。
楚图南本以为取下内城不过翻掌之易,不料转眼间又被傅山宗化去攻势。他身上一抖,“这天气已经如此冷了么?”
眼看一队队士兵犹在徒劳向上攀爬,楚图南无奈道,“收兵!”
他向城上望去,见傅山宗也向这边看来。二人征战多年,竟都是在此战中遇到从所未遇之强敌。
大军已经后撤,楚图南仍在向城上凝望。他看了片刻,搭箭在弦,向天空射去。这箭呜呜直响,去势不停,直入云际。城上傅山宗也从士兵手中接过弓箭,一箭射向空中。一时间,二人心中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骆寒山勒马回望,心道,“无论谁胜谁负,可惜了!”
大军撤到天水城外,只留少数士卒清理外城。楚图南衣不解甲,回营便点将升帐。这一仗攻破天水外城,击毙李凤池以下天水将校无数,但自己损失也颇重,右军几乎全军覆灭,吴破之、符子聪两员大将阵亡。
楚图南心情固然复杂,但毕竟此战依其计策而行,心中还是喜大于忧。他巡视帐中诸将,见众人皆面有征尘,不少将领身上血迹斑斑。
他咳嗽一声道,“众位将军,今日一战皆出死力。吴将军、符将军力战殉国,令人心痛。但我军几全歼天水主力,又攻破天水外城。傅山宗临急以冰冻城,不过雕虫小计,只解得一时之围。明日歇兵一日,后日全力攻城,定要一鼓作气拿下天水!”
楚图南顿了一下,又道,“将云蒙推上来。”
云蒙一夜被囚在帐中。他虽不知前方战况,但也隐约知道大概。如今被推进大帐,他垂首不语。
楚图南冷笑道,“云蒙,你说傅山宗今日出降,结果如何?”云蒙一言不发。
楚图南哼了一声道,“如此糊涂,不罚如何能明军纪。来人,重打三十!”一旁众将有几个想为云蒙求情,但一则见楚图南怒极,二则三十军棍也算不得重,再则大家料骆寒山定会出言求情。岂料骆寒山肃立在侧,似充耳不闻。
两旁军士将云蒙按翻在地,一顿乱棒打下。云蒙却是一声不吭。
楚图南见打完三十军棍,才道,“云蒙,你还有何说?”云蒙挣扎着站起来,咧嘴道,“楚将军,我请命,后日为我军前锋,踏平天水城。”
他话一出口,心中却一痛,盼着早早逃开这个战场,不再回来。后日当真便要与天水决战了么?当真要踏平天水么?云蒙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楚图南点头,“好!便让你将功补过。你俯耳过来。”他吩咐几句,云蒙转身去了。楚图南又看了看左右将佐,见众人疲态毕现,唯骆寒山冷眼斜视,不置可否。他挥了挥手,散去众将。
骆寒山也不看他,径直出帐。楚图南终于忍不住,轻喊一声,“寒山,”
骆寒山“哼”了一声,头也不转,“楚将军还有何指教?”楚图南一句话到口边,不由咽了回去,他知骆寒山此次必定怒极,三言五句无论如何也说不得他回转。他顿了一下,“寒山,左军迭遭苦战,一旅几乎全没,二旅三旅折损甚多,便调到中军近卫营左右吧。后日攻城,中军主攻!”
骆寒山仍不回头,只淡淡地道,“楚将军有令,敢不遵命?”他听楚图南不再出声,掀起帐帘去了。
楚图南望着骆寒山背影,一声长叹。自从军以来,军功越立越多,官也越做越大,如今成了朝中最年轻的副将军,风光无限,但朋友一年少似一年。当年军校及经武堂中同窗,也还有几个知交,但不是死于战阵,但渐渐陌同路人,只有骆寒山一人,十余年相交不变。虽然这两年来,二人感觉已不似当年般肝胆相照,但毕竟自己内心知道,若有大难来时,骆寒山必是自己唯一可仰仗之人。
天水一战,无论胜负,难道自己要失去这个朋友么?
这固然非己所愿,但京城中波澜已生,若不除去吴破之这个护天侯的得力臂助,他日回京后不免碍手碍脚。吴破之既去,闻从道并不是何人的亲信,况且右军只余三千余人,已不足患。目前当务之急,一是平了天水,二是如何说动骆寒山随自己回京后助章不凡击败秦云瀚与左相赵冷之盟。那一场争斗,只有比天水一战更为惊心动魄。
只是,骆寒山能否助自己这一臂之力?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寒意,因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念头一冒头,便惊得他一身冷汗。楚图南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念头。他猛地一掌击在自己头上,暗骂一声“该死”,但心中却始终有个声音在响,“若他不从,便找个借口收了他的左军”。
因昨夜一晚苦战,故天色虽亮,但诸军却多已歇下。楚图南想睡一会儿,却又一时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后日之战,一会儿想到京城之变,一会儿又想到傅山宗与骆寒山,竟是熬到头痛欲裂,也未睡半晌。直到晚间,用过晚饭,才靠在榻上,似睡非睡,迷糊起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