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里是要回一趟江南的。
即使去的不是故里,
到了烟色雨色空蒙的地界,
怎样也要用一个“回”字。
只因那空气是浸我身沁我心的缓风暖雨,于是
恒觉江南、处处归处。
连日来沉醉在听讲蒋勋细说的红楼。
他提大观园,架构精巧至极,好山好水,各处布放得精致,而曹雪芹本就生在姑苏庭园里,目之睹之的,难免可以说大观园就是从这不同的园子里,一进一进、一角一角地凑拼出来。
延宕引申到苏州切实的园林,印象深的名字,一是拙政园,二就是网师园。说拙政园里有一亭,小如方物,上有题字写着“与谁同坐轩”,听着絮絮叨叨的讲说,更觉出一些意趣来;而网师园,还没听明白网师二字怎写,已经因为几句不经意的提及,被这个名箍住了心。
只是彼时,我还不知自己这么快就去了真境。
五月里大约是春盛草茂至极之时,闲来得空逃回家里小匿,也趁时和爸妈谋划了出行。只是一家人的商榷总是随意清浅,目的地一变再变的,从川渝变成姑苏。本生厌烦变动的我,忽然想到心底对于园子的一浅向往,于是也很欣然,乃至雀跃,满心欢喜地走向我等又等我的方位。
停顿之后,先到处为狮子林。
此前倒没有过多地听说它,但进园之后听得导游语速奇快的讲解,也算浅淡地了解了些许,此处以假山遐迩,院落不大,进深不多,但紧凑里,妥帖安置了山石、林木、檐角、水泊,想要的大致都是有了,阳光被树影割裂后贴在白墙上,拽挪着一整园的清静。
实际无论多小的园子,倘若你要仔细赏玩,一角也够消磨一日。
之后在别处听到一句“这一面墙最好的观赏时候,应是下午三四点,树影会落在墙面正中,今天刚好天气不错,阳光会把墙打得格外亮,和树影的对比更分明”。
所以你若不搬把椅子、摇摇蒲扇地眯眼消磨,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一角何时何刻就投射出了你最爱的景呢?
只是我大概尚且应是连过客都算不上的游人,看也只看景,景也不择时地只端详几分,不够将其后辗转换过的几任主人好好了解,甚至是将唯一听进耳朵里的故事,也在隔日之后忘了人物的名字。
出园之后,忖度着未到荷池该看的时节,于是暂且没有去理应必去的拙政园。
而此处,我为自己考量了更好的借口与理由:既是非到不可之处,大概今日不到,来日才会变成更充分浓厚的执念,推我再进姑苏一次吧。想到这一层,我也颇为满意与自喜,还未曾别呢,已经在心底有了再遇的期许,岂不深情。
网师园是在第二日才到。
清早时分、简餐之后驱车往。沿路开时已经在侧目里看到了院门和约是隶书写成的石匾门楣,车还停在粉墙巷子里,而后步行过去。
路上遇见一对老夫妇正用竹篙晒被褥,竹篙一角架上对门房檐,一端低低地架在老翁手里,老妪轻轻缓缓地把被褥展平对齐整,而后就是老翁把自己握着的一端一撑子架上自家檐梁。
也不过是生命里素朴简短的一刻。倒数几年,想自家老屋附近,应当也能见到这样的情景,如现却已经被栉次高楼斩断成了回忆。再想象反着光的窗镜间架住一两竹篙飘着花被,且不说是否现实,难免已经可笑。能于别处见一见,到底还是能见到,于是心里闪过的尚是庆幸和欣喜。
一墙拱门之后就是网师园。于是真真切切看到了“网师”二字,才想说蒋勋说到的网师是渔夫代称,的确形象。园子比起狮子林更小,也更称我心。
是在此处,
更明了怎样一个题字就让一处门廊一处亭榭成了胜境;
更明了何为以窗门为框引景入画引画入景;
更明了一人要住这几进几深的院屋所为的是在不同时节看不同景。
你也可以说是过往无甚娱乐,也就凭着这些摆弄消遣时日,却也是在当初缓慢宁和的时光里,才能够好好地、认真地观瞻自然的每一分秒每一年月里的变化。此刻我们的不了解,要怪天气变得人措手不及,还不都是我们自己的不愿贴近而已。
园中一方小院,就是被复制进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那座。小院有亭有林有石,小小地反映着园林该有的一切。看完后走回大院里去,迎面看到了好大一群法国游客,对直视端详他们的中国人回过去灿烂的笑,还颇情愿于互动。嗯,爸爸生来第一回与外国人的对话,且不管是否通畅,也就这么发生啦~
综结着各宗缘由,因此不可收拾地喜欢着网师园。只是关于背面堆着垃圾的端端正正的墙,倒是并没有发现。
第三处是离网师园并不远的沧浪亭,脚程稍快不过半小时,走着也就到了。
一进,面前就是一座不浅的假山石挡了视线。忍不住想到红楼梦里,贾政一进大观园也是被一山挡了,于是也禁不住要学学他,在心里暗暗说一句“好山、好山”,一山挡住了之后的院景,教你不知道此后隐藏了怎样的玄机而心怀期许,若非此山,好景一览无余也就失了意趣。
园子走过超过两处,大概会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似曾来过的错觉,也不知是前两处的哪一角提醒了你,还是书里哪一隅的描写落进了现实,一边这么想着地走着,一边脚步都飘逸了起来,全部的景色也更加朦胧似幻。
与想象不同的是,沧浪亭并非是在外就能看见的临水的那方,而是在那一座好山上静坐着的。
到了亭子,看见一老翁,端着速写本细描着对亭的一座阁,全不需底稿地手落即成。见有我们围观过来,热络地把他自己印成册子的手描景捧给我们看,全都细腻得经得住推敲,而从他酥软吴语里得知,这是他从数学教授一职隐退后才从头摭拾起的技能。我听得要醉,心教钦佩实在浸了个满。
园林能润养的除却山水亭榭花鸟虫鱼,大抵也有揿进空气里的柔软腔调和化到骨髓里的迷蒙温情。
写园林的大家已不少,就是非大家的流俗常人,也不见得我就写他得过。我也只浅淡虚浮地讲,也只讲几分之几,也只片面言辞地形容。
毕竟、
不至不知。
不亲至不深知。
于是我也只借牡丹亭里一句
“不到园林 怎知春色如许”招你徕你,
若你听了信了来了看了,
方不负恁般景致,
不负这姹紫嫣红开遍,
不负这良辰美景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