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林月亮把所有的同班同学认全后的不久,在进入二中的一两个月之后。校园,宿舍,教室,食堂,老师,课程,周围环境中最基本的这一切逐渐熟悉起来。拘谨的月亮也开始逐渐放松开自己的心态,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有一天,她在信箱里翻到了一封写给自己的信。这封信寄自大中,很明显它的作者是她初中最好的女友江淑文。毫无疑问,她一眼便认出牛皮纸信封上江淑文所特有的奔放字体。
拿到信,林月亮面上开花。在开始的几秒钟里她心中着实很激动,突突跳动的心脏比平时的节律明显急剧——这可是她人生中接到的第一封通过邮局转递的信。
上面写着二中的邮编地址以及“林月亮亲启”这样的字,还有一张从没见过的八分邮票,上面圆戳痕迹虽然模糊,但她还是能辨出邮局名称和日期。
简直有些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感觉。这封信件居然是她朝思暮想已经许久不见的好友专门给写自己的。她把信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它感受了几秒钟自己的心跳和兴奋,才快乐的返回教室。
但更大的激动和刺激还在展开信纸阅读时的刹那。
拿到信件的她,就像一个饿死鬼一样,处于饥不择食的仓皇中。以为到手的是一块美味的年糕,但食物滑到喉咙才发觉吞下的是一块石灰石。它在肠肚中越来越坚硬,沉重,使人本能的想呕吐,后悔不该不辨识清楚就狼吞虎咽吞食下去。但晚了。
信纸上的字明显不是江淑文的字体。从抬头称呼“月亮你好!”开始,越是读下去,林月亮就越是没办法让自己的心能够平静,不但不能平静,而且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胃部也越来越硬。
那种来自胃部的紧张和不适,大约比考试时遇到一张试卷全是难题时的紧张还要加倍。肯定与打小抄妄图骗过监考老师的眼睛从而顺利答完试卷时那种紧张和激动不相左右。
的确,在班上读一封信已经能吸引好几个人的注意力。因着内容的特殊性增加的紧张感和害怕被人发现内容甚至必须防备信纸被同学一把抢走的危险性融合在一起,使林月亮不禁有些发抖。
洋洋洒洒几大页的内容有些地方她竟不知所云。但读过信,信件中的重点脉络她搞清楚了。好几页的文字归结起来,最后形成一个明朗而确凿的中心——写信人叫张湛江,男生,初中同学,与江淑文同村。他写信是为表达他对自己的喜爱之意。当然,应该浓缩称作爱意,因为他形容自己不见面也能看见林月亮的身影,无论白天晚上都能想见就见。声言他自己不是只是停留在有一点点喜欢她,而是非常非常喜爱她,以至于他的眼睛里已看不到别的事物,别的任何女生,别的什么快乐。包括读书本上的文字,他也时时刻刻只想从中寻找到“林、月、亮”这三个字。
他和江淑文一样,也在大中读高一。
林月亮好不容易熬盼到周末。她没有回家,而是蹬车疾驰到大中和江淑文碰面。问她为什么要帮忙张湛江传递这封信。
江淑文一脸无辜:“他写了什么内容,我可真的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你们学校的具体地址,所以让我帮他把信皮写好。仅此而已。”
当林月亮告诉她他都写了什么,江淑文表现出应有的吃惊:“啊?张湛江他居然敢?……我真的没想到,他只是说觉得我们大中学习风气不好,想问问你你们学校的学习风气怎么样。他可没有跟我说他要写的内容是这些。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收拾他一顿?”
看着江淑文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和大眼睛中绽放出的可爱迷人的笑容,以及流露出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绝不气馁的一脸真诚,林月亮相信朋友没有骗自己,她是真不知道信的内容。
她摇摇头:“算了,不理他就得了。反正我跟他也不熟。哎淑文,你说为什么呢,我和他几乎都没说过一句话,他就这样了?”
江淑文笑得有些事不关己兼不怀好意了。嘟起嘴,努力了一下,说:“因为你漂亮呗。谁喜欢你都正常!不过他那傻小子!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算了,别烦恼了,你和他也不在一个学校,也不是一个村的,见面也不容易,你甭理他他也就死心了。”
林月亮还想不依不饶:“他简直是有毛病吧!没头没脑没智商的!忽然写这种东西,这几天我都烦死了!”
江淑文又是迷人的灿烂一笑:“烦恼吧?以后的烦恼还多着呐!”愣了两秒,深深一个呼吸后,她又加上一句:“谁都有一堆烦恼,只不过各有不同而已。”
听到她后一句话,林月亮明显感到她话中有话,瞬间像被转移了身上的重负一样,立马表现的轻松起来:“你的烦恼是什么?快说说,听到你也有烦恼也许我才能好受点。”
江淑文狡黠地眨眨眼睛,嘿嘿露齿一笑:“我的烦恼多的数不胜数。哎!学习比较吃力,尤其数理;体育也不出成绩,我基本上快放弃了。这不,最近又添了一个新烦恼。”说到这儿,她居然停下来不说了。
林月亮立即穷追不舍地问:“是什么烦恼?说出来吧,好让我替你高兴高兴。”
江淑文撇撇嘴:“去!我的烦恼让你高兴?自私的家伙!我最近最大的烦恼就是,就是,”她居然卖起了关子,又故意停下来不说,还望着远方不确切的地方露齿微笑。
这时的林月亮则活像一只急不可耐的猴子。抓住她的胳膊摇摆不停:“说呀!快说!”
江淑文一脸促狭的表情。轻轻咬咬自己的舌尖,这才一字一顿的说:“我,最,近,最,大的,烦恼就是,得花费巨大的精力!帮你把张湛江摆平!”说完,她把脸转到一侧不看林月亮,望着那个不知名的目光所致,自己灿烂无暇的笑起来。
犹如一株十月里还在室外盛开的娇艳花朵,本来正欣欣向荣,却忽然被一场没有预报就降临的夜霜给打了——林月亮那被激起的满腔好奇瞬间被瓦解了。它立即萎顿枯衰下去。
她不禁提起拳头捶在江淑文的肩头:“你这个家伙!涮着我玩是吧?”
江淑文收回目光,哈哈大笑着躲避着女友的拳头。等林月亮停下手,她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悠悠地说:“我可不像你这么招人。借用张湛江的话,对人有那么巨大而强烈的吸引力。所以,省省你的好奇心吧!我的烦恼任何人都看得见。”
谁信呢!林月亮反正不信。
不说别的,淑文光凭着忽闪着的一双漂亮的眸子就准能迷倒一片。更何况她的身高体貌根本就是个美人坯子,喜欢她的男孩绝不会至今没有。
林月亮心里想着这些,她们俩就又聊起之前的姐妹来。
江淑文的结论的确很靠谱。时至今日,林月亮再也没有见到过张湛江同学。当然,同样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表白得更加炽烈的信件。
林月亮自己琢磨后明白,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是可以一封信就全部用尽的!
既然如此,她便也很快把来自于那封信的烦恼丢弃在了青春的脚步里。不多,只用了大约十天半月走过的脚步,就把那份现在看来小小的,但读信时却几乎足够冲出胸腔的惊奇和颤抖,全部不留痕迹地踩进尘土里。
对于江淑文帮助自己做过什么,或者说帮助他做了什么,林月亮后来没有问过她。
关于张湛江,就像一股微小的旋风,从她身边旋过,却什么都没有带走。同样,她的一切,什么也没有损失。
一场长度为一封信,厚度为几页纸的爱情。它死亡了。似乎也根本没有过生命。只是一个玩笑般,转瞬间亡故在青春的花开花谢间。
我们都不会花时间再去祭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