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焕然伊心 鹿庐坐忘 2017-09-20
作者:焕然伊心
前文《金瓶梅》 | 且说应伯爵中说道:彻底地把人生变作舞台,将认真地做人当做滑稽地做戏的,就是《金瓶梅》中的应伯爵。
西门庆活着时,他“做戏”给西门庆看。西门庆一死,他立马带着“全挂子的武艺”,转投了“西门庆第二”——张二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应伯爵早已丧失了独立存活的能力和意趣,他必须得趋炎附势才能存活。谁有钱有权,他就巴结谁,为其做戏。全赖那张擅惯“白嚼”的嘴,插科打诨、拍马溜须,以博豪门一笑。
于是,人们把应伯爵之流称作“帮闲”。
“帮闲”在《辞海》中,被解释为:指受官僚或富豪豢养,陪他们玩乐,为他们帮腔的门客一类的人。
第1回,作者介绍应伯爵时,用了“帮闲勤儿”四字。到底“勤儿”到何种程度,作者又再用了四字——狗也不咬,可见他出入西门府之自如。能趋奉得让西门庆一刻也离他不得,这帮闲的本事,在《金》书中独他一人。
“帮嫖”,也是他服务于西门庆的拿手好戏。15回<狎渴帮嫖丽春院>,是写他在妓院中帮西门庆“嫖”;32回<应伯爵打诨趋时>,他在西门庆家中帮“嫖”;54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他邀西门庆到慌郊野外,帮西门庆“嫖”;35回<书童儿妆旦劝狎客>,则是写他帮西门庆搞娈童,“嫖“男色……。
即便没有妓女、男色在场,也不打紧。他总能逗乐扯谈,让西门庆“眉花眼笑”, “狎”无疑是法宝。甚至自己老婆生了儿子,来求西门庆借银子,言来语去之间,老婆也能成为“狎”的对象——
……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 67回)。
由此观之,说应伯爵是十足的“狎客”——以陪伴豪门巨富玩乐嬉戏为能事之人——应该无人质疑。
“狎客”的陪玩,不是“清客”那种读书作画的“雅玩”。而是,如“帮嫖”一类的“狎玩”。
我们常会说汉字是有生命的,原因是汉字一直在随着时代的更迭,被赋予新的意涵,其演变从未停止。很多汉字,甚至到了后来,我们已经根本不知原貌如何?或与最初词义,竟有天壤之别。
比如说 “淫”字,最初仅为“过多,过甚”之意。“女娲积芦苇以止淫水。”(《淮南子·览冥》),此处“淫水”为大水。“不淫其色。”《诗·关雎序》其“淫”者,过也。现今则多表淫乱放荡,通X貌。
再比如《金瓶梅》中常用的“狎”字,原本作“亲切,亲热”解。“贤者狎而敬之”(《礼记.曲礼上》)可证。也不知从何时起,便成了“狎而不敬”。一旦不敬,“狎”,就有了轻侮、亵玩的意味。“狎玩”成了异性或同性之间过度亲热、并带有轻侮、猥琐之意。通俗些说,就是玩得太不正经。
“帮嫖”,则是最典型、最下作的“狎玩”。
西门庆,可不是贾宝玉那样的“富贵闲人”。无论手段如何,他的富贵是自己一手挣来。他经营着好几宗大买卖不提,还顶着个千户提刑的五品官衔。因此,他忙的时候,倒也不少。经常需要找人帮忙。
恩主有求,应伯爵当然有求必应。这是他的“份内”之事。且还有作中人的经纪钱和西门庆的赏钱,何乐而不为?只是,说实在的,他“帮忙”的本事,可就远不及“帮闲”了。
全书中,应伯爵给西门庆推荐伙计、奴才,前后有三人,即韩道国、甘出身及来爵,其中两人老婆与西门庆私通,足见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到有一次,西门庆欲请一位帮办书柬信札的先生,正经八百地让应伯爵介绍,兴许是这位“狎客”扮“狎”太久,早已忘了“正经”为何物。于是,我们在他与西门庆的一问一答中,再次得见他“狎”的境界——
“……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是本州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好。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的发白髩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的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恁他说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说他姓甚么?”……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他似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单管说慌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龙溪请的先生倪桂岩,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第56回)
“忙”没帮上,却是博得西门庆一笑。这样的人,西门庆又怎会讨厌他呢?正如玳安对吴月娘所说:“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应伯爵和谢大希)?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眉花眼笑的。”(62回)
略说两句话儿,就弄得人“眉花眼笑”。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种“本事”。
应伯爵的俏皮话堪称一绝。像“洗了饭吃脸,还是吃了脸洗饭?”(15回)。把见钱眼开的鸨儿一类人物,讽刺得无所遁形,这是何等机智!细读过《金瓶梅》的读者,大概都不会忘记。
这就是应伯爵的常态,却不是全部。
他的“狎”,也不是一味令人作呕的溜须拍马,饱含针砭“世情”意味的笑话儿。且在《金》书中,频频可见。
比如说他笑话中的“赋便赋,有些贼形。”——富则富,有些贼形。意为讥西门庆虽富不贵。起初西门庆还不知何意,后被常峙节提醒,才知道是应伯爵又在俏言讥笑于他。
宽厚点说,显得“下作”的应伯爵,在他惯常出没的朋友圈中,应该也算得“才子”一枚。在西门庆“十兄弟”中,独他“帮闲”出类拔萃。除了“见景生情”地插科打诨之外, 64回中,他与两位太监议论装殓李瓶儿的那副“寿材”,到底见识不俗——
……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
31回,他指点西门庆的犀牛角腰带时,如是说——
……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
……
即便是讨好奉承,也有眉眼高低之别,言谈爽利之分。这些让应伯爵足以荣膺清河县市井帮闲第一才子桂冠的文字,《金》书中还有多处。且不论他说的对是错,终是查无实据。但听在耳朵里,就是舒服。也让人不知怎地,就是让人喜看他那蓬勃热闹的“市井”俗气。无论左看、右看,就是欢喜。
兴许是伯爵的表演,实在出色。以至许多《金瓶梅》读者,都会将他的出身,自动清零。还记得他也曾是好人家的子弟——绸缎庄应员外的二儿子,只因落了本钱,不得已才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
也因他过于热闹,让人不自觉地忽略掉了他的“文才”。尽管诗词歌赋,他样样不通,但他从民间学来的那点“智慧”,时而也让他有模有样地放着异彩。君不看他曾亲写过一封书简信札,竟比专为西门庆打点文书的温秀才,还干净利落。
那是在第54回,应伯爵作东,请朋友郊外赏春。西门庆一早命玳安将“猪蹄羊肉”送至应家。他当即给西门庆写了“一张回字”,其文曰——
昨极扰,兹复承佳惠,谢谢,即刻屈勿兄过舍,同往郊外一乐。
清简、朴实,不再是“扯淡”和哗众取宠。子曰:“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无论是从“达”或“诚”,这都是一本好的尺牍。
应伯爵是个趣人。他的所有玩笑也都只为了凑趣,西门庆自然喜欢。可若《金瓶梅》中没这样的人,西门大官人的富贵,恐怕也显得不那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