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婚。这句话在我喉咙里滚了又滚,最后还是摔在了秦深那张价值不菲的红木书桌上。空气颤了一下,像被烫着了。
他從一堆文件里抬起眼,没立刻说话。先慢条斯理地合上一份合同,钢笔帽“咔哒”一声扣上,那声响敲得我心头一哆嗦。然后他才看我,目光从上到下,溜冰似的,最后停在我小腹上。“你怀孕了,”他说,语气平得像在念合同条款,“想离婚?没门。”
我嗓子眼发干。“谁说我怀了?”
“妈说的。你上个月没来。”他身子往后靠,老板椅发出轻微的呻吟,“秦家的种,不能流落在外。生下来,再谈别的。”
“我没怀!”我声音尖起来,自己都嫌难听,“我只是……只是压力大,月经不调!”
他笑了一下,不是开心那种笑,是那种“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的笑,看得人牙痒痒。“那就更不用急了。养好身体,再说。”
那晚我躺在那张能睡下五个人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华丽但冰冷的水晶灯。秦深在隔壁书房,大概又在算计哪块地皮。这婚姻就是他并购的又一个项目,我是那块难啃的骨头,他不点头,我就永远被套牢。为什么想离?说不清,可能就是腻了这水晶笼子,腻了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拍品,腻了连生不生孩子都不能自己说了算。人大概就这德行,饿的时候想着饱,饱了又嫌撑得慌。
一个月,我数着日子过。喝中药,吃西药,把那些苦的涩的玩意儿往肚子里灌,就求一个“正常”。终于,那天来了。我几乎是冲进医院,拿到那张轻飘飘的纸——月经不调,内分泌紊乱。我捏着它,像捏着特赦令。
回去路上,我甚至有点想笑。秦深,看你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他正在客厅看财经新闻,屏幕光映得他侧脸轮廓硬邦邦。我走过去,关掉电视。把报告递到他眼皮底下。
他扫了一眼,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哦,没怀上。”
“对,没怀上。所以,离婚协议……”
他忽然打断我,嘴角扯起一点,那弧度邪气得狠:“说明我还不够努力。想离婚?没门。”
我愣在那儿,血呼啦一下全涌到头上。“秦深你混蛋!你耍我!”
他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我,阴影把我整个人都罩住了。“耍你?我这是在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他靠过来,热气喷在我耳朵上,“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往后缩,后腰抵着冰冷的茶几边缘。
他笑了,声音压低,一字一顿:“当然是干——你。”
那天晚上,他确实很“努力”。我像个破娃娃被他摆弄,指甲掐进他后背,留下几道红痕。他不在乎,反而更起劲。完事了,他翻身睡去,呼吸平稳。我瞪着黑暗,眼泪流进鬓角,没一点声息。离个婚怎么那么困难?这问题像陀螺在我脑子里转,转得我头晕眼花。我就是那被抽打的陀螺,停不下来。
后来几个月,他盯我盯得更紧。饭桌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补汤,他亲自看着我喝光。晚上准时回房“努力”,像完成一项必须达标的任务。我麻木地承受,心里那点离婚的火苗没熄,反而被这种屈辱感烧得更旺。我偷偷把避孕药藏在维生素瓶子里,没几天就被他翻出来,扔进垃圾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天晚上格外凶悍。
再后来,我真怀上了。验孕棒两条红杠刺眼。
他拿着那根棒子,看了很久,脸上终于有点不一样的表情,像是满意,又像是松口气。“好好生下来。”他摸着我的肚子,动作有点僵硬,“生下来,给你奖励。”
奖励?我缺他那点奖励?我只想把我自己奖励出去,离开这地方。但我没力气吵了。孕吐排山倒海,把我那点可怜的精力都榨干了。
怀胎十月,像蹲了十个月的牢。秦深把我看得死死的,公司都不怎么去了,在家远程办公。美其名曰照顾,其实是监视。我胖了不少,脸圆了,脚肿了。他看着我的肚子,眼神越来越热,有时会自言自语:“最好是个女儿,像你。”
像我?像我有什么用?像我再被你关起来?
进产房那天,他破天荒地紧紧攥了一下我的手,手心有点潮。我疼得死去活来,嚎得毫无形象。听见医生喊“生了!是个大胖小子!”那一刻,我脱力地瘫下去,心里莫名有点虚,好像没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护士把清理干净的婴儿抱过来,红扑扑,皱巴巴,像只小猴子,但确实白胖软嫩。我侧头看着,心里软了一下,随即又硬起来。这不是我的救赎,这是另一根绳子。
秦深走进来看孩子,脸上表情复杂。高兴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审视。他看了好久,伸出手指碰了碰孩子的脸,然后抬头看我,眉头拧着:“不是女儿。”
我心一沉。
“不是女儿,”他重复一遍,像是在宣布一个判决,“想离婚?没门。”
我眼泪唰就下来了,不是伤心,是气的,绝望的。“秦深!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要怎么样!”我吼出来,声音嘶哑难听,“孩子生了!你还要捆着我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有病!”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孩子的啼哭格外响亮。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哭,看着我吼,脸上那点惯常的邪气笑意没了,绷得紧紧的。他突然几步走到床边,一把抓住我胳膊,力气很大,勒得我生疼。
“我想干什么?”他眼睛有点红,呼吸粗重,“我他妈就想让你好好看着我!我让你待在我身边!离婚?你想都别想!你一辈子都是我秦深的老婆!”
他甩开我的胳膊,喘着气,像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原地转了小半圈,又猛地盯住我:“你说我干什么?我就干——”他顿住,那个字没说出来,但眼神里的偏执和占有欲赤裸裸的,烫得吓人。
我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跟孩子无关,跟男女无关。他根本就没打算放我走。什么怀孕,什么女儿,都是借口。他就是要我,像个孩子死抓着不喜欢的玩具,宁可摔烂了也不给别人。
我闭上眼,眼泪流得更凶。累,真累。
后来出院回家,日子照旧。他依旧忙,依旧睡在我旁边,依旧不准提离婚二字。孩子取名秦朗,他抱得不多,但物质上给得极大方,婴儿房堆满了奢侈品。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把孩子哄睡,放在客厅地毯上让他自己扑腾。我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无聊的杂志。秦深提前回来了,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背上。他看了眼孩子,没说话,坐到我旁边,松了松领带。
空气里有奶粉和阳光的味道。很安静。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有点哑:“那天在医院,我吓到你了。”
我没吭声,翻过一页杂志。
“梅雪,”他叫我的名字,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第一次见你,你在校庆台上拉小提琴,穿条白裙子,眼睛亮得吓人。我当时就想,这女的我要定了。”
我手指捏紧了杂志页脚。那么久的事了,他还记得。
“娶到你,我得意了很久。觉得这世上没我秦深弄不到手的东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后来你老想着跑,我就烦。凭什么?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什么我没给?”
“我要自由。”我轻声说,嗓子发紧。
“在我身边就不自由了?”他反问,但不是发火的那种问法,更像真的疑惑,“我对你不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说不下去。跟他说我想要平等的尊重,想要不被掌控的人生,他大概永远不懂。他习惯了一切明码标价,包括感情。
孩子在地毯上咿呀了一声,翻了个身。我们都下意识看过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谈话结束了。他才慢慢说:“离婚协议,我签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右下角,已经签好了他那龙飞凤舞的名字。
“孩子归你。抚养费我按时打。房子,市中心那套公寓给你。”他语速平稳,像在安排一项商业计划,“探视权……你看着安排,我不强求。”
我拿起那份协议,手指有点抖。翻到最后,真的是他的签名。我盼了那么久的东西,轻飘飘地就到了手里,反而有点不真实。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问。
他看向窗外,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那里头没了平时的霸道,透出点疲沓和……别的什么。“那天你吼我,问我是不是有病。”他顿了顿,“可能真有吧。”
“捆着你,你也恨我。没意思。”他站起身,没看我,“字签了,你自由了。”
他拿起西装外套,朝门口走去。手握住门把的时候,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咔哒”。
我拿着那份离婚协议,坐在一片阳光里。地毯上,儿子啃着自己的小拳头,流了一下巴口水,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我,忽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高兴,也不是伤心。说不清是什么。我弯腰抱起儿子,把他软嫩的小身子搂在怀里。他身上有奶香和阳光的味道,暖暖的。
窗外,秦深的车开走了,引擎声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