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序
秀梅五点刚过就起床了,当时的天空和黑夜还是一个颜色,隐约中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纳了泡沫底的棉鞋在结得邦邦硬的冻泥土上轻轻地摩擦,又似乎是哪位母亲正在土灶台上煮粥,浓稠喷香的白粥在黑底的大铁锅里噗噗噗地沸腾着、吐着泡泡。
她今早的精神不太好,比往日更加疲乏,每一根筋骨都懒洋洋的,好似提前到了春天,秀梅在心里嗔怪自己嫁人才三个多月怎么越发懒惰了,以前在娘家又当姐又当妈,什么时候睡到过这个钟点!
她在自行车配件厂工作,负责做一些简单的重复性高的装配工作,周围的女工几乎全是村里的熟人,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唠嗑,赚的钱只是勉强不会饿死却不妨碍日子过得开心。
年轻的秀梅嗓音清亮,像一只带点羞怯的百灵鸟,乌黑的马尾辫总是束得老高,走路的时候像船桨一样左右摇摆划开周身的空气,让空气里带上一点淡淡的玫瑰花的香气。她刚新婚,免不了三两句就被调侃一下,幸而她从小就和这些人长在一起,话说得多了,脸皮自然也就厚了。
“秀梅,你这两天怎么吃得这么少,该不是有了吧!”
秀梅的下巴微微一颔,莞尔一笑,她笑的时候,左脸颊唯有的那个酒窝便浅浅地凹下去,像春雨滴落在粉白的湖面,随即却像被电了一下整个身体连同尚未褪去的笑容猛地一僵,工友们以为是玩笑的缘故没有在意,秀梅心里却有一股鲜红的暖意冒了上来,她如梦初醒般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自己上次月事的日期,已经足足推迟了半个多月,以往这个日子是大姑娘赶集,只会提前可没有推后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在她弯月似的饱满的双颊泛出,她那因为熟练而看起来像变戏法的右手突然停止了工作,缓慢而迟疑地覆上了因为坐下而微凸的小腹,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好像那里有一只偶然停歇的蝴蝶。
你真的来了吗?她悄无声息地问,正如他悄无声息地来。
01.
除夕这天秀梅起床洗漱的时候,看了一眼镜子,她带着惜别的表情端详着镜中自己五十岁的脸庞,她说不清时间带来了什么,却知道它带走了什么。曾经圆润饱满的双颊现在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肤色仍然是白里透红的,但那种红和年轻时因为血气饱满透过皮肤而显出的红是不同的,更像是皮肤变老的同时变薄了。
秀梅中午开门的时候瞥见对门张大妈家的门口堆了好多纸板,都是时新的带着年味的礼盒拆开而成的,有的还挂着红色尼龙绳子做的提手,或者蝴蝶结装饰的包装纸袋,镶边是覆了亮膜的彩金,主体大多是偏暗的深红,拆开的礼盒压平,自上而下由小到大,叠放得整整齐齐堆在靠近墙角的一侧,乍一看好像隆冬夜晚点燃的篝火。
秀梅知道这些是社区工作者和关爱孤寡老人组织送来的礼物,整整吵闹了大半个早上,她从猫眼里吊着头全瞧见了,只是没肯开门出去。
张大妈原本是有个女儿的,结婚以后生的孩子刚满两岁,就在一个隆冬天还没有亮的清晨出了意外,听说是自行车的轮子压到了地上没有解冻的冰渣子,倒地的时候,脑袋和路上凸起的地基碰了个正着,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身下的马路牙子上,远远看去的时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女儿和张大妈的长相如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肉乎乎的鼻眼、圆圆的轮廓乃至敦实的身材都是一个样,除了年岁在脸上和行动上造成的区别,所以如今十几二十年过去了,秀梅虽然想不起张大妈的女儿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只要看看张大妈她多少能在记忆里勾画出来。
张大妈原先是一个嗓门多敞亮的中年妇女,就那么一夜之间哑了火,在接下来这么些年月里,随着老伴的撒手离去,除了这些上门的志愿者,秀梅竟然不记得她家何曾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刻。
02.
张大妈的女婿和外孙除了每年大年初一赶在中午前过来拜个年,往常日子是不来的,来了也从不留下吃饭。
当年张大妈嫌弃女婿是外地人,连个彩礼都凑不出来,他和女儿谈恋爱的那两年硬是没让对方进过门,及至后来女儿生了孩子,为着置气,张大妈也不肯上门照顾月子,摆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和儿女置气,又何尝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到了了,人没了,明明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当初将她的东西一个破布麻袋装着就往外扔,不成想如今却是捡不回来了。
后悔的时候也没地后悔,在家哭,处处看见的都是她的影子,沙发上是小时候停电,点着蜡烛被她玩火烧到的一个大窟窿,上面盖了一层亚麻提花的旧床单,偶尔床单被风吹一下或者谁坐下的时候压到了,那个窟窿就露了出来,像一个陈年的伤口滋滋滋地往外冒血沫。来到秀梅家哭,许是怕眼泪太多,费着纸巾,老一辈是连张纸都舍不得哗啦啦糟蹋的,她总带着夏天在厨房烧饭时裹脖子上那条半大的毛巾,毛巾是红绿色织的,好像常年都是潮湿的,来的时候耷拉着,回的时候还是耷拉着,多少主人说不出的苦闷与酸楚都能从那上头挤出来,而且仿佛永远都挤不完似的。
秀梅寻思着还是把门关上吧,如果张大妈出门看见,心里必定会不好受,这样冷的天,开着门的人家多半是在等儿女回来。
03.
秀梅在屋里头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猛搓两下手心再合拢成扁桃状送到嘴巴边朝里头哈气,似乎今天比昨个比往年哪个冬天都要冷似的,几次之后,她终于又走到了自家的阳台。
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落在除夕的前夜,雪只下了薄薄的一层,乍看之下好像冻了一整个冬天的霜花。
秀梅家在二楼,靠阳台最近的是一棵枣树,枣树的叶子已经几乎掉光了,有几个枝头还挂了几片,摇摇欲坠的样子,叶子是很暗的黄色,像深秋的夕阳的余晖,边缘已经枯萎,与其这样悬坠着,还不如索性都掉光了,也不至于看起来如此凄凉。秀梅想着这枣树是不是也在等待着春天,等待着自己的叶子再长出来,等待着那些掉落的、被人摘去的果子再结出来呢?又或者枣树这么终年地站着,年岁可能比自己还要大,人世间的事情它或许一件不落都曾经看过了,也就无所谓等待更无所谓失去了吧。
秀梅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在靠近床头柜的地方坐了下来,胳膊像根枯树枝一般僵直而缓慢地打开了最下面抽屉,从一堆杂物的最底层拿出一本看起来有些年代的日记本,日记本并不厚,却因为里头夹了许多纸张而导致中间凸起宛如一个吃撑的肚子。她打开本子的时候动作很小心,好像手里拿的并不是本子,而是本子烧着后的灰烬。她不常常拿出来,但每逢一些日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看一下,里面夹的纸张各式各样的,有旧时撕下来的日历,上面的字迹已经退去,年份也已经看不清楚,有旧报纸的某一页,无外乎都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不规则的圆圈、像鸡又像狗的长着三条腿的动物,再往后翻,纸张的泛黄程度减轻了,材质也不再那么随意,看得出应该是从儿童的图画本上撕下来的,图案与之前的风格也不相同,大多是带着棱角的,三角形正方形或者像楼梯一样的波浪线,颜色也丰富了起来,不再是枯燥的铅笔的银灰色。
秀梅用带着老茧的手指触摸着那些并不立体的图案,每一张她都触摸得很认真,好像能够通过指尖触碰到当年画下这些图案的孩子的手,只要一想到那种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她的鼻子就酸涩起来,似乎是害怕眼泪会浸湿这些再难以追回的记忆,在趁着泪水还没滴落的时候她就将日记本又放回了抽屉里那堆杂物下面,严严实实地盖好。
04.
秀梅快步走到客厅,像刻意要把什么丢在自己房间里似的。
来到客厅,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屋里头空空荡荡的,丈夫老童一早就被她支使了出去,谁让他比往常更加呱噪:肉沫豆腐、油渣白菜、红烧鲫鱼和番茄鱼丸汤都烧了吗,现在烧好,天还没黑就凉了,也是,鱼丸是菜场东口那家手打的吧,不要买里头搁香菇沫子的,锅一定要烧热了,先下油再下生姜,还得撒点盐,鲫鱼入锅的时候鱼皮才能不破,烧豆腐的油一定要先用小葱炸过,那汁水才香……,说话的时候,他还不停在深褐色的柚木地板上打着转悠像一只被抽动的陀螺,就算没有将秀梅刚拖干净的地踩脏,光看着就已经够让人心烦了。
秀梅再次细致地检查了家里头每个角角落落,那些平日见不到阳光也见不到人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好像即将到来的不是儿子童安何而是一个严苛的卫生检查员。忙碌了半辈子大概是忙成了一种习惯,哪怕在等待的时候也要找点事做。
她慢步走到了餐桌旁边,瞟了一眼桌上的红色牡丹花的塑料桌布,这块桌布用了很久了,她起初并不喜欢这样浓艳的花色,而且俗气得很,但买的时候就这个花色打折,约莫也是卖不出去,图个便宜她就买了回来,如今用久了,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难看了。想到桌布秀梅就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门口侧边的五斗柜前面,五斗柜上面还放着供给先人们的吃食和点着的红烛,红烛正在不断地融化,一滴滴的蜡油盖了一层又一层,那凄冷的火苗像怎么样也哭不完的眼睛,让人无法长久地凝视它。
秀梅打开侧门拿出里头的一块灰白格棉麻桌布,逛商场的时候,听营业员说了一嘴:这是现在年轻人最喜欢的样式,她就给买了回来,搁在柜子里大半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拿出来用。
05.
今天外头的喇叭声也尤为特别,总是长一声短一声,长的仿佛是说,你得先让我出去,然后你再进来,否则咱俩都得堵着,进退两难,短的一声似乎是另一个方向也来了车子,未曾察觉到这个路口的情况就开了过来以至于三面围堵,正要驶出去那辆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秀梅今天丝毫不觉得这些声音吵闹,反而听出了管弦乐般的情趣,大概人看待事情的想法是随着心境而改变的。外头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会不自主地走到门口,不开门也不看看猫眼,侧着身,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靠近门一侧的腿上,耳朵几乎要贴到门上,她细细听着楼道里的动静,连风声都不曾放过,这么听着听着,还真让她听着了,秀梅快速地把门打开,却见外头站着的是张大妈,一颗像月亮一样刚刚升起的心,冷不丁地就化作流星坠落了,她努力拉扯着嘴角挤着笑,“您来了怎么不出声呢?”
“安何还没到家呢?”张大妈说话的时候怯生生地朝屋里瞅了一眼,就将视线收了回来,她把手里端着的青花大碗递给了秀梅,大碗里还倒扣着一个同样花色但是要小上去两个圈口的小碗,红褐色的汁水没过了小碗的边缘,上面还飘着漂亮的油花,一股梅干菜的咸香扑鼻而来。
没等秀梅道谢,她转身就往回走,走到自家门口又猝然停住,回头问道,“我弟家送了新酿的米酒,老童要来点吗?”
秀梅摇摇头,想解释安何不喜欢自己爸爸喝酒,所以老童今天一定是不喝的,不过张大妈低着头似乎并不想知道更多的样子,边点头边手脚并用着退回自己屋里,她的手脚像是刚刚长出来似的,用起来还不太流畅,关门之前甚至差点轧到了皱皱巴巴像泡久了水而起皮的右手。
06.
秀梅端着大碗杵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屋里,就像大部分心地善良的人一样,大冬天哪怕自己也在冷风里被吹得瑟瑟发抖,此时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单裳薄衣的瘦骨嶙峋的流浪汉,就会觉得穿着棉衣棉裤的自己似乎是不配发抖的。
每个意味着团聚的节日不管大小,对于张大妈来说都是一场劫难,而活得越久劫难就要经受得越多。有的时候秀梅觉得压弯她的腰,捏皱她的皮的不是时间,而是劫难。
这个当口,老童已经踩着夕阳的尾巴回来了,他火急火燎地,还没换拖鞋,就冲着秀梅没头没尾地喊了一句:“没烧青椒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似乎还不放心又追着问:“一个菜都没放吧!”
“没放!”秀梅知道他是为儿子安何问,本来想搭一句:难道他不吃青椒别人就不吃了吗?不过今天她没有多嘴,而是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老童没有和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两眼,时不时地又走到阳台,和秀梅一样朝着小区入口的方向张望,楼下的车水马龙更胜,将冬日的寒冷驱走了大半,老旧小区暗黄的路灯已经亮起,只是这亮光就像天上的星星,除了它自己,什么都没有照亮。
在相隔一条街的购物广场,风尘仆仆的童安何刚刚在几种不同的交通工具中周转后来到家的附近,他没有选择直接回去,而是去了购物广场,大过年空着手总是不好的,即便是回自己的家,只是这些琳琅满目的产品让他眼花缭乱。红色外包装印着牛角标志的壮骨粉,欧式图案组成的花纹中抠了几个圆圈写着中文字的西洋参,童安何都听过这些名词却不知道它们到底起什么作用,最后选择了一盒壮骨粉和店员推荐的保健酒,他是不赞成父亲喝酒的,喝多了酒就又哭又笑,他还得跟哄小孩似地哄着他,不过今晚除夕,让他想想送父亲什么,好像又只有酒是他最爱的,这就跟大人怕孩子吃糖蛀牙,到了哄孩子的时候又忍不住拿出糖来。
07.
安何往家方向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时间却才刚刚五点多了几分,他也不着急,东瞅瞅西瞅瞅,好像刻意在磨蹭时间。他走过熟悉的十字路口,那里以前有个圆柱体的水泥墩子,兴许是太碍事,他上中学那年就拆掉了,他小的时候喜欢站在水泥墩子上头像指挥交通一样挥舞手臂,被母亲撞见以后总免不了一顿打,细想起来从小到大他可没少挨过母亲的打,爬树捉知了挨过打,过马路不看车跑太快也挨过打,打得最狠的一次是有一年夏天和小伙伴跑去野河里游泳,父亲教过他,所以他是会游泳的,而且游得还不错,但是母亲不准他下水。他从没听过母亲用那样尖利的嗓门喊自己的名字,好像嗓子被撕裂了一般,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一顿打,也不打算跑了,光着身子在河边站着,秀梅捡起地上的枯树枝就朝他后背猛地一打,一条粉红色的印子马上显现了出来,树枝当时就断了,但是地上还有很多根,安何以为母亲还要捡起来继续打,却不想母亲蹲下去就没再站起来,等到安何敢回头望她的时候,只见母亲瘫坐在地上,眼泪咕嘟嘟地流着却不出声,也不骂他,安何才第一次知道自己错了。
走到自己家门口,安何没有立刻敲门,温暖的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仔细听,里头却没声,他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又在别的城市工作带着怕也会弄丢,更何况家里有人,孩子不带钥匙最多不过就是干等一会儿罢了。
在黑暗里头站了几分钟门就突然之间被打开了,一下子亮起来的世界让安何的眼睛短暂地失明了一下,连着眨了几次眼睛才看清屋里头,是老童开的门,他得意地回头和秀梅说道:“我就说我听着了!”
秀梅只看了儿子一眼,但哪处都没漏掉,白了壮了,比两年前更有大人的模样了,穿的羽绒服是长款藏青色的,和学生时代的款式看起来差不了多少,可就是感觉成熟了,她没等儿子叫她,就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08.
厨房里两个炉灶同时打开,热气蒸腾,炒、蒸、煮各项工作衔接有序,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整张桌子就被摆满了,最后出锅的是红烧鲫鱼,鱼下午已经做好,加热了片刻就盛到了盘子里,锅里剩下的汤汁开了文火再熬了一会儿,浓稠得像勾芡过一般,酱油的颜色红亮红亮的,里面充满了无数个细密的气泡,从锅里倒出,从鱼头一直淋到鱼尾,好像给鱼披了一层亮膜。做完这些,秀梅没有脱下围裙坐到餐桌旁边而是又回了厨房,她将台面上的污渍和油水擦干净,又在热锅里倒入开水方便等会儿吃完饭来清洗,这些工作都可以晚些时候再做,她好像也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不肯走出厨房里这片未散的带着热气的迷雾。
“出来吃吧,孩儿妈,吃完再收拾吧!”老童喊道,他的声音今天特别响亮,像除夕夜点燃的炮仗。
整个晚饭,几乎是老童一人在说话,安何偶尔回答几句。老童问安何的问题大多数在电话里头都说过不止一次了,他好像全然忘记了,又好像是没话找话非要听安何当着面回答才心满意足。秀梅只顾着吃饭,不搭理老童,而老童却像铁了心一般要对着秀梅铜墙铁壁般的沉默敲敲打打。过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话多一个人就话少,两个人话都多了就过不下去,两个人话都少了也过不下去。
秀梅吃东西的样子很奇怪,她只吃就近那盘清水牛肉和番茄汤,牛肉难嚼,每夹一块塞进嘴里就看她的腮帮子在那里机械式鼓动好一阵然后咽进去,牛肉筋塞牙,吃完只觉得牙齿缝都卡得满满当当的,就像在嚼鱼线一样难受,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吃。
09.
安何在餐桌坐下来之前扫视了一下每道菜,确定菜里都没有放青椒,他极为讨厌青椒似乎连看都不想看到,讨厌到这种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了生理的范畴,他不同人解释原因,以至于在旁人看来这种讨厌多少带着点孩子气。
就像他两年前毕业到家那天就摔门而出也是借着青椒的由头,桌上有那么多道菜,冷的热的、荤的素的,他却偏要和那道虎皮青椒过不去,他心里真正介怀的是四年前考上大学的时候自己特意选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去读书,满以为母亲总会有一点不舍或者劝他换一个临近的城市,但母亲却表示出一副开明家长的态度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好。好,什么能称之为好呢,大概就是和自己无关,不影响自己才能称之为好,安何心里想。
吃完饭,安何帮着母亲收拾碗筷,老童去了卧室,片刻后手里头拿着一张钞票一样大小的纸头走了出来,他带着些许骄傲的神情,将那张纸递给了正在忙碌的安何,安何不明所以,接过细看才发现是一张除了对折痕迹以外十分平整的存折,上头的数字说大不大,在一个大城市只有偏远郊区的房子的首付才可能是这个数,说小也不小,一对小城市的夫妻要怎样在生活之外规划着每一分钱才能半辈子存下这么多钱,尤其是当他们都开始步入年老,这个数字只可能减少而不可能增加了。
这张存折原本是要在安何过完节离家的时候再给他的,老童现在就给拿了出来,似乎是怕他吃完这顿饭就会像上次一样离开,安何也明白这一点,他心里突然就酸涩起来,将存折又塞回来父亲手里,放回去以后又怕父亲以为自己嫌少,嘴里说着:以后再说吧。
10.
老童对于今天的晚饭格外满意,吃完饭了许久坐在沙发上还咂摸着嘴好像在回味一般,张大妈送来的那盘梅菜扣肉,他这次吃了三大块,“张大妈的手艺没得说,每年除夕都送过来,不过今年怎么一整盆都给了我们家,她过年吃什么呢!”
秀梅还在餐桌和厨房之间扫扫弄弄,像刻意要离父子俩坐着的客厅远一点似的,她本不想搭理老童的东拉西扯,但是刚刚老童的那一句却提醒了她,她从门口接过的时候就泛起的疑心这会儿工夫像块阴影似地扩大,是了,往年张大妈虽然也总会端一大盆梅菜扣肉送过来,但是像今次这样上头盖着碗明显是完整的一份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再联想起张大妈送菜时的神情,不知道是当时的阴影正好落在她的脸上还是她的脸色本来就如死灰一般没有生气,秀梅就开始心慌了。
听完秀梅的疑虑,老童和安何也不安起来,多年邻居,这个时候总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一家三口一起来到了张大妈家门口,老童用那黝黑干瘦却青筋突出的手用力捶了几下门,门框都随之震动起来,可就是不听见里头有人回应,秀梅着急忙慌地掏出手机,不知道是手冷所以动作有些不利索还是心里头着急,几次以后才打开屏保拨通了张大妈的电话,熟悉的民族风歌声响起,隔着门都清晰可闻却不见挂断也无人接起,秀梅没了主意看看老童又看看安何,像是在拜托他们想想办法。
还没等他们拿出主意,锁眼里就传出了齿轮转动的声音紧接着门就打开了,门开的那一刻,三个人都几乎要被扑面而来的气味给熏倒了,衰老的味道、木质家具表面的油亮里头腐烂的霉味、冬天严酷的没有一点水分的干燥,还有大量酒水穿过人的肚肠再从口鼻钻出来的腥臭,这些味道统统混合在一起好像是人世间所有酸苦集中以后的味道。三个人看着越来越大的门缝,开门的人却因为手脚缓慢在门开得老大以后才从门后拖着步子走出来。
11.
“你们怎么来了,闻着米酒香,就……”张大妈像被老师抓到错处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眼睛偶尔抬起看一下三人又快速地低下去,她脸孔红得吓人,又因为皱纹横生的缘故,像一个完整的煮烂的番茄。
走进张大妈的家里,安何总觉得光线无故暗了几度,好像住的人年纪越大,这个家的灯就越是照不亮似的。她家的东西很多,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有用的又好像都是没用的,比方说门口正对着那个放得满满当当的多层置物架,侧边的漆面已经起皮了,中间两层简直像是药店的展示柜:各类盒子、塑料罐子或者深棕色的、透明的玻璃瓶,张大妈记不住药品的名字,就把包装给保留了下来,以便下次同一个毛病的时候,可以不费那个功夫去看医生直接上药店买,她一个都没舍得扔,却不想积累得太久,要不就是这个药停产了,要不就是她根本不记得到底哪个药对哪个症了。
张大妈的表情看起来还算清醒,只是眼睛润湿了,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酒精的副作用,让过去的痛苦或者温暖又回来了身体里面,她说话也没有含糊不清,只是有些颠三倒四,掐头去尾。她走路的时候,醉酒的端倪就清晰地暴露了出来,平地陡然变成了波涛上行进的甲板,让她沉重的身体看起来像一个摇摆着的酒桶,秀梅跨步走上前想扶住她,却不想醉酒的人力气也变大了,她不仅没有扶住,反而被张大妈的拖着齐齐跪倒在了地上。
张大妈的眼神在触碰到秀梅的眼神以后,眼泪就像找到了出口一样开始倾泻,她身体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她起皮的双手上,她那么用力地抓着秀梅的胳膊,时不时还要随着抽噎颤抖一下,秀梅感觉到手臂生疼,却没有挣扎,她想将张大妈扶起来,客厅铺的是乳白色的地砖,有的地砖已经出现了蜘蛛网一样的裂纹,跪在上面就像跪在结冰的湖面,连棉裤都不能阻挡乱窜的阴冷,但是不晓得喝醉了的人怎么好像凭空多了许多重量,她要决意摊在地上,你就甭想拉她起来。
12.
“我就是后悔呀,”张大妈每逢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开口总是这一句,“当初囡囡想嫁谁跟谁过,我既然拦不住又何必非和她生气,我该和她说清楚,该帮衬的就帮衬着,我非要和她拼个输赢,让她回来认错。她没嫁人的时候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小时候家里穷,逢上年节才做一次梅菜扣肉,还要留到正月里请客吃饭用,我还不许她多吃,最多一块,女孩子不能一副穷吃相,要是客人走了还有剩下的就全给她一个人吃(这是一句人所共知的谎话,大人们会说是因为觉得孩子们会信),可她那次就是没忍住吃了两块,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着手臂粗的棍子打她,她哭了好久啊好久,哭到最后都吐了,那块嚼烂的肉又被吐了出来,她为那块肉挨了打,我为那肉丢了脸,到头来她还是没能吃进肚子里去。后来她嫁了人,过得还是苦,我女婿没房子只能租房住,还是合租屋,连个厕所都没有,她婆婆在老家又甩不开身过来照顾月子,结果她就老站着干活把腰给累坏了,有一回我瞧见她坐久了还要扶着腰才能站起来,我还在想这才几岁就累出毛病来了,年纪大了可怎么好,我哪里想得到原来她是早点把苦都吃完了要走了,我那个时候才知道人是没有享不到的福,只有没吃完的苦!”张大妈说话的时候脸上泪干了湿,湿了又再干,最后只看一层像油脂一样的东西吸附在上面,只听到那些话从她那张干瘪进去的嘴巴在一张一合之间吐出来,和吐陈年的酸水一样。
类似的话秀梅听过了不知道多少次,仍然每次都能嚼出苦味来,那味道比小的时候吃阿妈从地里挖出来的紫花树的根皮治蛔虫的味道还要苦,小时候以为那就是最苦的东西了,想着蛔虫大概是被苦死的,长大了以后才知道,能够用嘴品尝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苦。
13.
“还是你好啊,秀梅!”张大妈干涸的眼眶里流露出一种只有秀梅才懂的艳羡,如果秀梅能够预料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一定不会任由她继续流露这种羡慕,“你虽然没了小八九,但是你又有了安何,囡囡去的时候,我已经生不了了,我没法再带她回来了,再说回来干什么呢,一辈子的苦还没吃够吗?”
秀梅表面的平静像块镜子一样被击中碎了一地,仿佛有人挥捶砸在她的脊柱上,将她的腰一下打弯了,在弯下之前,她所有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责怪张大妈的口无遮拦上,她知道清醒时候的张大妈的嘴闭上了要想撬开和撬罐头一样难,她年轻时候兴许也爱热闹凑在人堆里,也爱讲闲话,但是她早已经不是这样了,秀梅在腰弯下去之前,看了一眼旁边像雕塑一样站着的小童,他的身体好像在这个没有温度的房间里冻僵了,站得并不直,却一动不动,他脸上的表情更多是凛冽而不是惊讶,秀梅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自以为保守得天衣无缝的秘密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尽皆知了,就像她放在抽屉里的笔记本,根本不用费力寻找,她的掩藏从来都是多此一举。
安何是刚上中学的某一个下午知道这件事情的,知道自己有个没有长大的哥哥,那个哥哥比他大六岁,准确来说是五岁,只是后一种计算方法是按照实际年头来算的,这种计算方法很现实也很残忍,出生在一九八九年,大家用他出生的年份叫他,叫他“小八九”。
安何记得那天母亲上班,父亲老童休息,独自带他去了一个镇上,在这个城市的另外一头,但也算不上太远,可他以前却从没去过,老童不说带他去见谁。他们转了两趟公交,又走了半个小时,最后在一个白墙灰瓦的平房前面停住了,老童叫门,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奶奶出来开门,老奶奶说的是方言,他听得懂,但是不会说,老奶奶瞧瞧老童,又再看看安何,来回几次以后,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的眼泪很浑浊,好像淘米水一样。
14.
老奶奶牵过安何的手摸了又摸,她手上的老茧很多,以至于安何感觉自己的手好像在和一块樟树皮摩擦。彼时的安何已经比她还要高了,她围着他转了几圈,好像是在确认他的手脚是否齐全一样,安何不确定她能不能看得清,恨不得将手脚都活动一下告诉她这都是真的,是活的。
“像,和小八九太像了!”老奶奶在他细瘦的胳膊上捏了一下。
“他妈妈觉得不像!”老童摇摇头。
小八九是谁?安何一连问了几遍,两个人都没有回答的意思,像根本没听到一样,其实他们都听到了,只是不晓得怎么回答。
“小八九算是你哥哥吧!”回程的路上老童才迟来地冒了一句。
“那他在哪呢?我怎么没见过?”
小八九出事那年才只有五岁,刚上中班,他爱笑爱哭,最喜欢吃的菜是青椒,也许并不是如此,可能他更爱吃鱼肉或者其他东西,但是那个年头只有青椒能经着他吃。胳膊上摸起来没有多少肉,脸孔倒是圆圆的,只要醒着就和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爱在外头转悠,所以晒得很黑,黑里又带着红,笑起来像个年画娃娃似的。平常父母上班,小八九就跟着奶奶,奶奶在地里干活小八九就在地里玩,奶奶做饭,小八九就在厨房玩,可是年纪越大,小八九胆子也越大,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一个人走去的河边,那河面足足有近二十米宽,河堤是斜坡状的,小孩子不小心脚打个滑,就爬不上来了,奶奶以为小八九在外头玩,一直没在意,村里哪个孩子不是在河边长大的,夏天又有几个孩子不下河,等到地瓜蒸上,香气飘出来,跟屁虫一样的孩子还没有瞅见炊烟闻着香味跑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是出事了。
“你可千万不能和你妈说,她不允许你奶奶见你,那个年头哪会有闲人在家里看孩子,不能怪你奶奶,当然也不能怪你妈!”为啥不能怪,老童没说,大概是想说命就是这样,而秀梅怪奶奶,老童也从未说过她一星半点,大概是觉得总得找个人怪,不然日子怎么过呢。
15.
秀梅和张大妈两个人相互倚靠,相互扶持着,互相看着对方流泪,再互相帮对方擦干。
人性中有一种可怜的骄傲,每个人总以为自己比身边另一个正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的不幸。
秀梅在泪水的恍惚中又感觉自己回到那个河堤,回到了那个傍晚,和许多人生已逝的傍晚一样,那个傍晚也是先夕阳再余晖最后暗沉下去,暗到发黑,黑到似乎不会再有天亮的时候,秀梅和抱着张大妈一样的姿势抱着小八九,他们的年岁体重都不一样,但都是那么沉,小八九的肚子从他那件蓝白毛线背心下面露出了一大半,里头鼓鼓的,好像吃饱了一样,他的肚皮很白,和身上其他地方不一样,秀梅伸手帮他盖住肚子,可没一会儿那个背心又跑了上来,肚子又露了出来,秀梅就再盖,和每天晚上给他盖上踢掉的被子是一样的,她的动作很轻,比在他睡着的时候还要轻,像怕弄疼他似的。
起初婆婆和老童还试着走上来喊她,说回去吧,后来他们好像都放弃了这个打算,坐在离她不远的地上,他们谁也没有力气去拉秀梅,他们的头都低得很低很低,要低到身下的泥土里去,好像即将被埋葬的是他们一样。
再生一个,这是解药还是毒药呢,秀梅当时靠着这个信念活了下去,毕竟她才只有二十五岁,像一个溺水的人,手里抓着什么就会用力抓着再不肯松手。她觉得自己要是能再大上几岁,也许就会明白,每天日升日落的都是同一个太阳,但并不是同一天了。
也因为她才二十五岁,她的一生都注定了要经受比张大妈更多更久的劫难。
16.
明明都是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一前一后差了六年多,生出来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是像,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可是只一两个年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小八九的脸孔是圆的,身上瘦,安何的身上也瘦,可脸孔却不圆,小八九好像总没吃饱一样没什么力气,安何却像小牛犊一样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小八九的性格像个姑娘,糯米团子一样软糯,安何则像钢尺,尖锐且宁折不弯,小八九爱吃青椒,安何从不肯吃,也可能是当时条件比以前好了,肉虽说不能尽吃,但总是天天能有的,这一点秀梅从来想不到,她越是找两个人哪里相同,就发现两个人更加不同。
而这个秘密对于安何来说,逐渐成为了他的倚仗、他的尖刀,他用来伤害自己也用来伤害爱自己的人。少年时代尤其是中间最为叛逆的岁月里,既然决心不说的秘密,便可以真的缄口不言,只是等到他想要张口,想要从母亲那里问一个答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是老童扶着秀梅回自己家里的,原本是过来照顾别人的反倒需要起了别人的照顾,一场大哭像是跑了一次马拉松,将人身体的那点能量全部耗完了,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缓过来,老童扶着她的时候,她的脚似乎是不着地的,秀梅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死去,仍然在动,可能是因为她的心里还在寻找着什么:我爱你就觉得对不起他,我爱他又觉得对不起你。
人心本来就是长在右边而不是中间的,可见要做到随时一碗水端平是有多难,尤其是当其中一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时候,失去的那个必定会拿走母亲更多的泪和歉疚。
17.
父亲和母亲离开以后,安何留在了张大妈家帮忙收拾,张大妈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替补的奶奶一样,而他对于张大妈来说就像是一个替补的外孙一样。
经过了将近一天的旅途奔波和等待,安何反而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卸下了多年的负重一般一身轻松。张大妈家并没有太多活可以干,他给张大妈灌了一个热水袋放在脚边以后,就在刚刚拖干净的客厅里坐了下来,回忆着刚刚开始又即将过去的除夕夜。
此时父亲老童走了回来,他显然是在家等了好一会儿了都不见儿子才过来瞧瞧的,却见他干坐着,桌上地上都已经收拾好了。
“怎么不回去!”
安何没说话。
“回去看看你妈吧!”
这次安何说话了,“等等吧!”
在等什么安何没说,老童反而先低了头,安何侧脸,因为父亲的姿势有些奇怪,他的脸在阴影下面看不太清楚,安何只看到一滴、两滴的水从他脸上滴下来,砸到了他黑色的棉裤上,砸到的地方就比其他颜色看起来更深了一些,安何才意识到父亲哭了。
老童许是不好意思,这辈子,他没在几个人面前哭过,以前在工地打工,切割机划破虎口险些把他的大拇指割掉,血红的肉和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也没见他哭过,他是不好意思在人前哭的。
“不要等……”安何听到老童这三个字开场白时的表情不亚于在高中阶段听到老师在考前灌输心灵鸡汤一样无奈却又不得不听。
18.
“真的不要等,”老童用手背搓了搓他已经发红的眼圈,“我老娘也就是你奶奶当初在病房里头,让我给她喂水喝,我用勺子舀了送到她嘴边,她说太烫了,让放着等等吧,我想就放着等等吧,结果她就再也没喝上!”一小碗开水放凉才几分钟,老童更难过的是他怎么不赶紧给吹凉了给老娘喂下去,他是老小,上头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从小除了顽皮瞎闹啥活都不用干,那是他这辈子头一次老娘给他提个要求,而且是那么简单的要求,只是喂口水喝都没能做到,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大家都管他叫小老虎,不是为着他是虎年出生,而是他的牙齿长得最为尖利,喝奶的时候连啃带咬,疼得他老娘龇牙咧嘴又不忍心听大人的话下手打他,那个时候他喝的可是老娘的血,老娘却连他的一口水都没有喝到,哪时候想起来他能不后悔,他到现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还能看到老娘那两片没有什么肉的嘴唇像暗红的鱼鳃似地不时地抖动两下。
安何听完没说什么就起身回了自己家里,老童跟在他身后,把一扇扇门关上。
最后走到自己的卧室的房门口,他没有再跟着进去,而是靠着外头的墙壁站着,那门虚掩着,里头没开灯,只剩一条黑色的细缝。
此时距离新年的钟声敲响只剩以秒所计的时间,天与地之间,门与门之间,过去与现在之间悄无声息。
不过仔细听还是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冻了许多年的冰块正在融化,又好像是两种不同材质的面料因为拥抱而摩擦产生的声音,好像是一粒灰尘、一片雪花、一根松针、一滴泪的声音。
过去的一年他悄无声息地走,正如新的一年他悄无声息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