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人口大省的农村。村里交通不便,村民们买日用品都要去集市上买。集市在距家十公里外的镇上,要先走一段高低不平的山路,到公路边上,坐从市里回镇上的汽车直达镇上,来回得两三个小时。人们把去集市上买东西叫做赶集。逢农历初一、初三、十五这样的农历单数日子就是开集的日子。开集的时候集市上十分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有个主街道,道中间长条石板上是露天卖菜、卖肉以及其他日用杂货的,两边有铺面的,卖的是服装。还有一些比较窄的街道,就卖小吃和水果。
位于集市最后排的居民房前端有个汽车站,停了一排大概十到十五人座的小型客车。人们赶完集,就到这里乘车回家。我们的初中学校位于这排的居民房后端,位置较偏,也相对安静,听不到集市的嘈杂声,但是能听到车站汽车的引擎声和司机的吆喝声。这吆喝声往往是这样的,先拖了个“诶”的长音,再喊:“有去xx岭xx桥xx畈的走了哦”.......其实这些车都是去市里的车,上哪辆车都无所谓,上了车,到了离你家最近的马路边上,下车,走路回家。学校大门正对着一户两层楼的人家。这家夫妻两人就是跑客运的,你可以从停在车站那排车中间找到他们的车,男的负责开车,女的负责收钱。听说开车的都挺有钱,所以能把房子盖在镇上。他们家女主人跟我爷爷那辈有点亲戚关系,但我并不认识她,直到上了初中,认识了她女儿。
当时学校第一次尝试新的分班方式,要分出重点班和普通班来,将小学毕业分数作为唯一分班标准。我小学毕业成绩是不错,所以也很顺利被分进初中的重点班。我爸送我来学校报道那天,碰见了好多熟人,他们都很热情得跟爸爸打招呼聊天,除了那位开客车的亲戚,一位留着短发,又黑又肥的中年女人。她嗓门很大,估计是长期喊“有去XX的走了哦”给练出来的。她见到我爸并不十分热情,甚至有点高高在上的盛气凌人,给我的感觉就是她这个住在镇上的手里头有钱的,瞧不起我们这些住在村里口袋空空的人。她说她女儿是跟我分到同一个班,名字叫方什么来着的,我没听清。她还说她宝贝女儿去参加什么培训班去了,没能来报道。我对她没有好感,对她家女儿也是。不过我想,她女儿好幸福,能参加培训班学点课本以外的东西,我从来没这个机会。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所有被荣幸得分在一起的我们班同学,包括那位方同学。之所以知道是她,因为我们班姓方的女生就她一个。不知道对跟我们班主任使了什么迷魂招,刚来就被选作班长,直接跳过了民主选举这一环节。她在我们班耀武扬威,动不动跑讲台上去拿着老师的黄色大三角板一顿乱敲,敲得粉笔灰扬起来一米多高,接着张嘴大叫:“给我安静点”!然后,教室真的安静下来,她就像个得胜的小孔雀似得,摇着尾巴走下讲台。我在心里忿忿不平,她不就是长得个子高点,脸清秀点,剪的短发精神点,还有啥特别的,能管得住我们班五十多号人?
没几天后,我就认清了现实,我选择夹着尾巴做人,不再对什么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是因为我受到了连环打击。一是,老师公布了我们入班成绩排名,我一向引以为傲的分数,在我们这个班竟然排到三十名开外去了,而她,就是这位方姓同学竟然在前十,在那个一分压死人的年代,我和她之间的差距可以用千山万水来形容了!二是,他们这些住在镇上的同学在暑假的时候都去参加了一个英语辅导班,虽然我们起点差不多,都只能在初中接触英语,但起码他们已经提前两个月入了门,这不是把我们这些从没接触英语的乡下学生甩出了几条街远!三是,这是尤其重要的一点,我是住校生,他们是走读生;我在学校住二十多人一间的宿舍每天被呼噜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们睡在自己舒服而温馨的小床上,一夜无梦;在我因为住宿人多水龙头少而抢不到洗脸洗脚的水,不得不早上提前一小时、晚上晚睡半小时起来打水的时候,他们躺在自家的浴室里,哼着歌,洗着澡,没有任何生活的烦恼;在我每天在学校吃泡面和咽咸菜的时候,他们在家吃着妈妈做的营养餐,补脑补身体。顺便说一下我之所以吃泡面咽咸菜,不是因为没钱,是因为学校食堂做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每顿都是豆腐鱼汤和白水土豆丝,鱼汤没几块鱼,都是汤和水,而且这汤很懂事得吸收了鱼身上的所有腥味,似乎为了证明它就是鱼汤。还有那个白水土豆丝,没放一点油的样子,煮的稀巴烂,用筷子一夹碎成泥,说它叫土豆丝那真是抬举它了,它粗的像土豆块烂的像土豆泥。有时候厨师蜀黍还会忘记放盐,这土豆丝在你不锈钢的碗里跟米饭和鱼汤混在一起,你根本吃不出来米饭味儿和土豆味儿,整个碗里都是鱼腥味,这是我都讨厌的味道,闻来犯恶心。
可以想象我初中生活的头一个星期过得多么凄惨,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我整个初中生活都非常凄惨,学校招收住校生多,而生活设施跟不上,学生们苦不堪言。那时候学校实行全封闭式管理,一扇大门将校内和校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住校生除放假外平时都不能出去。说白了就跟坐牢差不多,搞不好还没有牢房的条件好,听说牢房还有单间,设施齐全,我们呢,别说单间,二十个人住一个宿舍,两个人一张床还算是条件最好的,说是照顾我们重点班学生;人家普通班宿舍一屋里面住四十多人,放五个上下铺的床,平均一个床上睡三个人,还有一个人睡在床与床的缝隙上;宿舍人到齐的时候根本挪不开身子,到处都是同学的脚丫子或者胳膊肘子,不是磕着她就是碰着她;宿舍没有卫生间没有浴室,平时洗脸、洗脚甚至洗澡都在宿舍那条唯一的过道里,所以宿舍地上一般情况下都是水淋淋的,非常潮湿,尤其到了冬天,宿舍异常湿冷,十个同学就有九个手上或者脚上起了冻疮,我也没能例外。
纵使条件对我如此不利,我的初中第一学期考试成绩却来了个咸鱼大翻身,排名一下子从三十几名,跃居到班级前三,年级前十,被我们班主任称呼为一匹了不起的黑马。再看看我们班长方同学呢,虽然没有我那么厉害,但是竟然紧居我之后,不愧为我的头号竞争对手。当时有个小插曲,学校要班级前三名写申请入共青团,有我的名额,但是我忘记写申请,她本来没有名额,但是她是班长,做事比较积极,于是她写了申请顺利入了团,还在全校师生面前庄严宣了誓。虽然我不服气,但是这件事我选择忍了。之后的日子,我们仍然很少交流,可以说几乎不交流,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个子高坐最后一排,我个子小,坐前面一排,我们真的是隔得太远;另一方面原因我也说不清,感觉没有说话的必要。不过她也好像终于注意到我了,她收作业的时候对我旁边的男生吆五喝六的,对我却尤其温柔,也许是我太敏感,反正我感觉她对我态度变得不一般了。这件事得到证实是因为,有一次政治课上,她竟然跟我同桌换了位置,坐到我旁边了。我当时很纳闷,我想她是在后面看不见黑板或者听不清老师讲课,为了方便记笔记才过来我旁边坐的吧。所以,整个一节课我还是没有主动跟她说话,她也没有主动跟我说话。我表现得很虔诚得在听老师讲课,并积极回答老师的问题,也偶尔拿余光瞄她,发现她都是手撑着头在做笔记。后来我同桌问我,你怎么不跟班长讲话呢?她特意跟我换一节课的座位,想跟你交流交流呢。我无语,她想跟我交流,她不先主动跟我说话,想让我主动咋的。
就这样,我们唯一一次的交流机会也没有了。以后就更少说话了。
我对她的进一步了解是在她一次被选为范文的作文中知道的。那次是写给父母的一封信。她写她的父母早年做生意赔本后生活多么艰难,一家人如何渡过难关,后来父母买了辆车载客,早出晚归,她怎样觉得父母辛苦,她一个人在家怎样照顾自己和她的弟弟,现在生活渐渐好了,她很感恩等等。听完后,我突然很高兴,原来她也是跟我一样的普通人。
再后来,她谈恋爱了,早恋。男生是她同桌,学习也很好,年纪排前三。那段时间他们两个的成绩下滑的挺快的,老师们先后找他们谈话。男生的家长也找来学校好多次。有一回,我从厕所出来,看见方同学的妈妈——就是我那远方亲戚,拎着她女儿的胳膊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嘴里还在叨叨叨得说着什么,旁边的方同学眼睛红肿着,微微低着头,被她妈妈拖着往前走。我恍然发觉,这个高挑的姑娘变得好陌生呀,她还是那个我一直以来树为竞争对手的方同学吗,是那个在班里面耀武扬威的班长吗,是那个老师们当宝贝一样宠着的优秀三好学生吗,她怎么变得如此娇弱,变得不堪一击,她有那么好的条件,可以每天回家吃饭睡觉,不用在宿舍睡大通铺;可以看书看到几点都可以,不用担心会定时熄灯;可以不费劲就讨得各位老师和其他男生的欢心,我一直都是那么的羡慕她的,甚至是嫉妒她,为什么现在那个一脸委屈,挣脱不开她妈妈那只手的的她,让我想同情她,想拥抱她,想安慰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没过多久,她转校了。听说她爸爸找人,把她弄到市区里面的中学上学去了。在那里她也要住校把,不过那里的条件肯定比我们现在的学校不知道好多少倍。我继续在这里吃着咸菜和泡面,然后跟我的满脸痘痘做着抗争,没有了竞争对手,我的学习排名好像缺少了向上托举的力气,一直往下掉,掉到年级五十沉底了。我变得更加自卑了。她在那边应该做回了那只骄傲的小孔雀吧。其实我一直想告诉她,她顶替我加入共青团的事,我从没计较过。这话我没有机会告诉她了,因为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