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想我的父亲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初三的那年,我写过一篇题目叫《我爸爸长大了》的作文,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全年级同学面前读。随着岁月的流失,越发觉得要写写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农民,就是那种从他上数三代、五代代,甚至更多代的彻彻底底的农民。但是父亲又很懒,经常因为干农活与我母亲吵架,所以我们这个家庭一直很贫困。贫困的一直到我上初中三年级家里面才买得起电视机,贫困的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家里才有件像样的家具。然而就这样懒惰的父亲,贫困的家庭,竟然支撑着我妹妹和我读完大学。我一直在思考他是怎么做到的。
父亲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四。在他兄弟五个当中,他算是最为不善于言辞,更是无一技之长的人。不仅无一技之长,更是脾气暴躁又倔强。当然脾气暴躁倔强不是他的错,我们这个家族普遍存在这个问题。然而就这样的无一技之长、脾气暴躁倔强的父亲却支撑我和我妹妹读完大学。我一直在思考他是怎么做到的。
说父亲无一技之长有点不恰当,他至少会开大货车。古时候,人们赶马车、牛车拉货,我父亲是开汽车拉货。人懒又不愿意踏踏实实种地(种地确定收益很低),总得找个其他营生,养家糊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总之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开车了。这一上车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一直到我成家立业,他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方向盘。
既然脾气暴躁倔强是这个家族的问题,那么倔强的我和倔强的父亲争吵肯定是不可少的。这一点从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人生最为叛逆的阶段,遇到倔强又和我母亲不断争吵的父亲。那两个男人的争吵是相当激烈。是的,相当激烈。曾经到了就要断绝父子关系的地步。那时候我只有14岁。14岁的孩子,敏感多疑,承受着如同失去了父亲的痛苦。这件事直接逆转了我的人生,让我和周围的孩子不一样。
这样的争吵对于一个处在花季和雨季的少年影响太大了,以至于我过早的思考人生,过早的思考为什么活着,过早的探究生与死,过早的感知到花草猪狗的悲惨命运。与父亲的尖锐的矛盾,什么时候开始缓解了呢,那还得从初三说起。
记得那是寒风肆虐的冬季。父亲一直在外面跑长途运输,回家的时间不确定,而我在县城读书,每两周才回家一次。这样他在家的时候,我没有在家;我在家的时候,他又没有在家。这一次竟然长达两个月都没见面。一天深夜,外面寒风呼啸,我看完《巴黎圣母院》,进入漆黑的梦。凌晨不知几点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满脸都是煤灰,像个刚从煤窑中爬出来的人。伴随着我震惊的是他把一块还带着余温的手表戴到我的手腕上。这块表是他在加油站给货车加油,加油站送的礼品。寒冷的冬季,西北肆虐的深夜,他徒步二十多公里跑回来,为了见我一面,为了亲自把手表戴到我手上。那一夜,泪湿水透了枕巾,也湿透了我的心。
中考我没有考上我们的县一高。那个暑假我一直处于郁郁闷闷状态。不善言辞的父亲给我母亲讲,让我不要太大压力,将来即使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他也可以养我到四十岁。每每想到他讲的这些话,我的眼睛就开始湿润。有此父亲,何惧之有。后来读了一篇文章叫《我是我父亲的孩子》,原来我也是我父亲的孩子,我找到了我的父亲。
再后来读了高中,全家人去了县城。长年的劳累,父亲身体一直不好。高二那一年,他病情最为严重,听我母亲讲,父亲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那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到父亲不在了。梦中的哭声能把自己吵醒,醒后祈求上天借我年轻的生命多让父亲活几年。我还没读大学,还没成家立业,父亲就这么不在了,我何以报生养之恩。后来他病好了,并且再也从没有那么严重过。我却生了“病”,每想到他还在抱着方向盘熬夜到天亮,我就处在无尽的惶恐之中。我怕,我怕父亲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报生养之恩,我怕自己终生处于悔恨当中。在漆黑的梦中怕,漂泊在异乡依然怕,成家立业之后还是怕。
自己做了父亲,对父爱理解了更深。我迷茫艰辛之际,看着女儿的照片就会会心一笑。父亲在开车熬夜的困顿之际,是不是想想他的两个孩子,也会有了安慰;是不是在劳累不堪的时候,想想他的家中儿女,也会充满力量。
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有了答案,尽管父亲依然懒惰,依然脾气暴躁倔强,依然没有讲话的能力——是淳朴的父爱供养了我们。
他卑微如尘土,却又高耸入云端。
写于2017年9月1日重庆
后记,写此篇文章的时候,父亲已经出了事故。由于我工作压力,二娃马上出生,家人一直对我隐瞒此事。我是在深夜有感,想到了父亲此生的艰辛,敲出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