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割舍的地盘
镇信访办公室来了一位憔悴的妇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黄格子外套,黑裤子,看不清颜色的胶鞋,看上去起码有五十出头,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才四十二岁。一张烟熏火燎的脸,眼睛红红的,搭下来的一缕过长的头发黏糊糊地贴在前额,鼻子周围汪着一圈亮晶晶的油儿。她是谁都认识的,她是个炸油馍儿的,她的一只改造的简易的油桶炉架着那一只油迹斑斑的铁锅,不管天晴下雨都摆在市场最繁华的出口,一家姓周的门前。
她这个摊子,她这个地盘,是从一个远方亲戚刘嫂子手里接过来的。刘嫂子在这个地方做了三十年的油馍生意,前年她老头得癌症死了,所以就把她的做生意家伙和地盘全部转给她了。刘嫂子看见她人老实,不会做别的工作,而她的老公也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里养了两个女儿,靠那十来亩薄地难以维持日常开销,就主动找到她,一心一意地把炸油馍的诀窍全部交给她。于是她就天天站在那个周家门前专门做起炸油馍的生意。
起初刘嫂子还跑过来帮她捞捞炸馍,后来看见她炸出来的油馍泡呼呼的,味道几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了,也就撒开手不管了,任由他们小俩口起早贪黑地做着了。馍味道不错,供不应求,有时候还排起了长队,她仿佛结了一层黑壳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着老公过长的头发跟在油锅里炸了一遍似的黏在一起,拿油手指着老公的头笑得直不起腰来。老公不明所以也附和着嘿嘿地干笑两声。
好景不长,原来摆在油馍摊旁边的做钟表生意的张大脚吵吵着非要说她抢了他的地盘。一到逢集的时候就指桑骂槐地闹,非要她赔她两百块才罢休。她舍不得。于是找来刘嫂子来评理。刘嫂子仗义执言。可是有什么用呢。张大脚就是不讲理,天天寻事。终于拗不过他,她打算私了,赔给了他钱,他终于闭嘴了。可后来听旁人说,他喜滋滋地说,我就是欺负这两个乡巴佬儿,凭什么她坐收渔利,以前刘嫂子她占多大地盘,我不管,她来做我就是要讹诈她两个钱。听了她气得牙痒痒儿也无法儿可想。老公也是个软菜苔子,她能怎么着,但愿以后顺顺当当罢。
不久她发现新来了一个做千层饼的年轻女子。伶牙俐齿的,长得也喜迎。她先是搁在东头买烤鸭的王胖子门前,有时候王胖子还跑出来给她剁馍过秤。一度以为丧偶的王胖子是想和她交往呢。女子矢口否认,说只是朋友。过了几天,千层饼摊子转移到了一家药店门前。做了没几天,又挪到了离油馍摊子四五家的卖军品的商店门前。她预感不妙了。
她在周家门前炸了三年油馍了,周家女主人长得白白净净,见到她主动打招呼,客客气气的,从来都没有说一句埋怨油气扑进屋子的话。可那天早晨突然大声地抱怨二楼的玻璃都被油浸得拉不开了。而后她听说那个做千层饼的女子和王胖子是好朋友,然后王胖子和周家女主人是很铁的关系,王胖子的妻子煤气中毒死了,装殓的衣服还是周家女人穿的,可见关系不一般。而这个做千层饼的女子摊子摆在别人店面前,挡了别人生意,被推过来推过去,她很想找个永久的地盘。而她看中了炸油馍的地盘,暗暗撺掇周家女人撵她走。
果然周家女人一天找到她说话了,说她一楼卖鞋子的租户不止一次找到她,说是炸馍的油气熏天,他都不敢大开门,生意也大不如前了,如果炸油馍摊子不挪走,他要减租或者毁约不租了。她面有难色地说我都在这儿做了好几年了,一家子都靠它吃吃喝喝的,你大人大量,行行好,千万不要撵我走。做做好事吧。那女人板着脸说,以前我都不计较了,现在影响我租房子了,那就不客气了。她急了,尖着嗓子说,你不能撵我走,前天,我还交了市场税,一年三百块。你没有理由撵我的。这是镇子上公家地盘。你老实说,不过是想撵了我,让那做千层饼的占位置吧。那女人被当众识破诡计,恼羞成怒说,这是我家地盘,我说了算,我让谁摆就谁摆,你以为你是谁,你交了市场税也不管用。从明天起就不能再在炸油馍,不然我就……,她扬扬手里拳头,我就找人掀摊子砸锅,别怪我不客气。
所以才有开头一幕,这个做油馍的女子就这样满是心酸满是愤慨地出现在镇信访办。信访办副主任拍着胸脯说,哪能有这样的事情,门前地带都是国家的,由市场管理人员统一调配,别人做的好好,这些街痞子难道说一不二?前天一个外地卖枣子的商贩还打电话举报说,他搁在一个姓什么胡的门前,那家天天收他二十块钱摊位费,不给了,就找个口袋子恶狠狠地装他枣子,敢怒不敢言。这什么行为,简直是欺行霸市,简直是强盗行径。我们绝不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非要打击他们一下不可。扰乱市场吗?这个做油馍的女人听了他的话,很放心的回去了。虽然路过她的落寞的油馍摊,那油漆剥落生锈了的铁皮箍的炉子,还有坐在上面的积了满满荡荡的水的锅,她相信不久的明天,她还会架起熊熊燃烧的木材,然后那长长的筷子夹起一个个膨大的热气腾腾的油馍,那久违的顾客的笑脸仿佛是一根根火柴,噗呲一燃,那些回味绵长的幸福就源源不断地扑上来了。她噗嗤笑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她再跑去询问,那个副主任态度却又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他问起她从谁手里接过来的摊位,每年交多少钱。她义正言辞地说,市场里收了我的摊位费的,那个收税的可以作证的。那个付主任拿腔拿调地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个无赖,我们调查过的,新任的村支书丁书记说他去年的管理费一分钱都没缴纳。都装自己口袋了。我们不好干预你们市场的事情,你回去找他理论。钱交给谁了,你让谁帮你调停。她有点手足无措了。急急地说,可是他出面做过工作,可是你说的丁书记和姓周的是亲戚,他当然不会向着我,只晓得撵我。好吧,我们再问问。原则还是应该有的。
第三天她硬着头皮去镇上。主任不在,派了一个满月脸的年轻小伙子接待,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丁书记把你的事情解决了,他安排你到市场里头炸油馍。老天,市场里怎么做,有人去买吗?路口才是好地盘。她说我不同意,我要求还在原来的地方。你要服从安排,否则就不会有人帮你伸张正义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看看她炉灶上冷冷清清的锅,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找人评理,却没有人肯说开门见山的话。她出摊的日子看来遥遥无期了,也许就没有下文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难以割舍又怎么办?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