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过年回家,便成了中国式的人口大迁移。无论是飞机、火车,还是轮船;无论是拥挤的、颠簸的汽车,还是简易的、破旧的摩托,都载着漂泊疲惫的身,载着盼归驿动的心,驶向家的方向……
飞舞的雪花、曲折的回乡路、惊悚的旅程,我记忆中的漫漫回家路仿佛就在昨天。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母乘着改革的春风外出经商,虽然不出省,但因为交通不便,过年回家,路上所用的时间也是够呛的。从乐清柳市出发,到达家乡瑞安林垟,要渡两次江——瓯江和飞云江,倒无数次车——客车、面包车、三轮卡。小学同学曾问柳市在哪儿?我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柳市很远,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到达。小伙伴啧啧啧惊叹,这样遥不可及的距离早已超乎他们的想象。
隆冬腊月,因为父亲有很多账要收,也有很多账要还,回家的日子总是一延再延。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不早几日清账,难道钱放兜里攥几天,会多起来吗?生意人的逻辑让年幼的我无法理解。到农历十二月廿八这天,该清的账终于清了,清不了的烂账只能等来年再说。大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回家过年。母亲将新年穿的衣服装入红白相间的大袋子里,把晒好的腊肉一一打包,便早早安顿我们睡下。
半夜三点,我被母亲急促地叫声唤醒:赶紧起床,迟了就赶不上车了。我睡眼惺忪,穿衣的同时,父亲已打包好了被子,母亲抱起尚在睡梦中的弟弟。四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站赶。凉薄的灯光下,早已聚集着一批回家的老乡,他们搓着手,跺着脚,嘴里哈出的热气立刻被风吹散。父亲蹙着眉头,伸长脖子眺望着远方——按照惯例车子从乐成镇出发,四点左右短暂停靠柳市站。
不知何时,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回乡人的头上、脖颈上、帽子上,四野寂静凄冷。
晨曦一点点击碎众人的回家梦,直到六点,不见车子的踪影。父亲无奈扛起行李,沮丧地带着我们回到出租屋。搭不上车,意味着又得半夜起床,意味着年三十才能回家。
但无论多么艰难,都挡不住回家的脚步。
第二日凌晨,因为前一天滞留,旅客增加了一倍。当客车的两束远光灯打过来时,人群异常混乱。车还没停稳,有人已经抢先爬上车背,把棉被等行李固定在车背上。我和父亲被人潮裹挟着涌到了车内,母亲因为抱着弟弟,无论如何挤不上去。父亲使劲推开车窗,大喊:把孩子递给我,快递给我!
母亲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把弟弟塞入车窗内,在车门关闭的刹那亦挤进了车内。哧的一声,车屁股吐出一团浓烟,严重超载的客车像喝醉了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
我被挤在过道上动弹不得,昏昏沉沉欲睡还醒,
一路颠簸,天蒙蒙亮时,前方一阵骚动。
下车,快下车!前方交警设卡拦截超载车辆。我们被赶下了车。
拖着大包小包的我们像难民一样走进了温州城的某家点心店。父亲点了四碗汤粉企图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唏哩呼噜的吮吸声此起彼伏,让人忘了周遭的一切。
袋子呢?我的蛇皮袋呢?父亲突然惊慌嚷道——放在脚边的蛇皮袋不见了。唏哩呼噜的喝汤声像被按了暂停键。静默,如过了几个世纪的静默。食客们纷纷抬头望向父亲,只见他脸色煞白,仿若天塌下来一般。
“嚷什么?一个破袋子至于这么大呼小叫么?喏,在这里,脏兮兮的。”一个拿着拖把的老妪鄙夷地把父亲的蛇皮袋踢了过来,“刚才你的破袋子碍着我拖地,我把它移到那边去了。”
蛇皮袋失而复得,父亲如释重负,用袖子擦拭脸上密密的汗。老妪不知道,破旧的蛇皮袋里装着一万多现金——那是父亲一年打拼积攒下的。如今想来,父亲也许是上世纪80年代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这或许是一个永远的秘密,正像蛇皮袋里的秘密一样,被流逝的时间掩埋。
袅袅炊烟升起,年迈的祖母站在河埠头苦楝树下焦急地张望。
暮色中,父亲领着我们像凯旋的英雄一样踏过熟悉的小桥,欢喜地奔向祖母。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