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道听途说和一个真实的故事

  PART 1

  若非因为搬家,我必不会大费周章的收拾,更不会打开尘封多年的纸壳箱——放在床下最隐蔽的角落。被尘埃覆盖,与旧球鞋、网球拍、木吉他,还有滚落到床下的所有的小东西为伍。

  我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会说话的机器人玩具,模型卡车,一些缺页的绘本,玩具士兵,以及一台Xbox游戏机。

  灰尘使我的手臂发痒,我打算拖出来清理一番。

  四岁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台Xbox,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们一起玩了许多游戏,度过很多非常开心的时光。我依然能够回忆,拆礼物时的激动与难以置信。

  在我六岁的时候,他去世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我没有办法再去碰那台游戏机。我将它藏了起来。

  机器一切正常,这并不令我意外。我是说,我既不惊奇,也非忐忑,我只是想打开看看,并非想要寻找什么。直到有一天,当我打开一款叫做《越野挑战赛》的赛车游戏——那是我们最喜欢的几款游戏之一。当我在游戏中四处闲逛,并且在计时模式下开启挑战赛的时候,我遇到了货真价实的“幽灵”。

  是的,你猜的没错。在每一张解锁的地图上,最佳记录的保持者会以幽灵车手的形态出现,并与你一起赛车。父亲的幽灵在每一条赛道上奔驰着。

  当我意识到那真的是他,我的指尖因为战栗而变得冰凉。某种模糊又固执的念头驱使我追上去。我不想幽灵离开我的视线。

  我发起一次又一次挑战,沉迷其中,逐渐缩短差距,直到可以跟得上这位“幽灵先生”。当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我们的节奏也变得越来越相似。每一处弯道,漂移或者减速,都仿佛有一只幽灵的手搭在我的手柄上。有时,我依然会觉得这是两个人的游戏。

  终于,有一天。

  我成功了。

  在距离终点线之前的第三个弯道,我超过了他。加速出弯,我向终点奔去,将“幽灵”甩在身后。

  即将冲过终点线之前,我把车停了下来。等待“幽灵”超过我,之后结束了游戏。我希望“幽灵”依旧保持记录。

  超过“幽灵”那天,恰好是我十六岁生日。

  PART 2

  我高中念的县一中。

  从家里出来,要先搭摩托车,之后转中巴车,再换乘公交车,总计大概四个小时。我在县一中住校,每年寒暑假回家两次。

  高考的时候,我几乎选择了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学校——坐火车需要十四个小时,没有高铁。你知道,小地方出来的人,总想竭尽全力的往远飞。

  毕业后,我留在S市。三年时间,换了五家公司。最终,总算在一家农机用品公司落脚,做销售代表。与我的专业相去甚远。

  居无定所渐渐成为我生活的全部。

  睡在火车上,或是不知名的旅馆里,时间远远超过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每一个列车晚点的,下着雨的夜里。当我强打精神蜷缩在候车室僵硬的长椅上,啃剩的面包和空咖啡罐凑成我的全部。

  这是一种讽刺,我常常想。

  当我拼尽全力,依然止步不前。这是逆水行舟。

  无意间的一次,我翻阅椅背上的免费杂志,读到‘截止2015年,中国铁路运营总长达到12.1万公里’,一阵惶恐袭上心头。

  “天知道他们要修多长!”我想。

  有关铁路,我认为,我是具备说点什么的发言权的。问题是,我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我曾想,铁路是否也该具备某种可以积攒里程点数的机制——全然当成一种爱好,一种满足无聊心理的谈资。

  我只是这样想,从没真的当一回事。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生活在一个离家超过1300公里的城市。我全部的工作,就是不停的辗转,奔向一个又一个三线、四线,甚至谈不上几线的城市。

  走过越多的地方,就越难在一个地方停留。

  每一个异乡的夜晚或是清晨,每一个路口,早点铺的香味,飞扬的尘土,摇曳的昏灯下飞舞的蚊蝇,放学不回家的孩子,听不懂的口音,都让我既感陌生而又熟悉,令我心旌荡漾。

  实在不敢说我了解什么。我只是发现,原来中国竟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

  PATR 3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恰巧进屋。

  高跟鞋磨得我小趾疼。突然刮起的风尘令我脸上油腻腻的,并且口干舌燥。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我扑到在沙发上,反手拽袜子,翻找手机。陌生的号码。

  “喂?”

  “喂。是阿夏嘛?”一个女人。中年的,不,要更老一些的女人。我听出周围还有其他人。也许她放了扩音,等着我说话。

  没有人会叫‘阿夏’,这不是本地人的叫法。恶作剧吧?我想。也许是前夫。

  我整个人趴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我是,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想你了。”

  我一愣,忽然间不知所措。不敢喘气,觉得好像被卷入一场错误之中。

  她有一些犹豫。有好一会,我们都不说话。

  “你的口音不太像阿夏。”

  “在电话里的缘故吧。我在外地待久了,口音难免变化。”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说了第一个谎,就要不停说下去。

  “哦……你有没有带伞啊?下雨了啊。”她也许信了。

  “带了。我在屋里避雨。”我抬头看窗外,风更大了,真的要下雨一样。

  “哦。那我就放心了。”

  挂断电话,我有些怅然若失。呆呆望着窗外,风刮了好一阵子,渐渐止住了,雨始终没有下。

  离婚的事情拖拖拉拉。有一段时间,我曾以为自己整个余生都要湮没在这段复杂的感情里。我变得神经质,夜里睡不着觉,大把大把掉头发。我不会喝酒,睡不着就吸烟,一杯接一杯喝滚烫的浓茶,第二天搭早班车去上班。我的状态非常不好。

  我们断续通过几次电话。她打给我,我总是等着她先挂断。每次聊聊天气,近况,无他。

  有一次,她耐心向我传授红烧油豆腐塞肉的做法。挂断电话之后,我发现自己除了菜名,什么都记不得。

  我猜我们该是一对多年未见的朋友。难以重逢的故人。

  “你现在漂不漂亮?”

  “对自己好不好?”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感觉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

  我真的很想告诉她,说我过得很糟糕。可我只能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自己昨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

  我想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垂垂老矣的女人,孤独的向千里之外的另一个陌生人讲述菜的做法,讲天气。我想象她心中放不下的另外一个人,想她从不了解的事情,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

  我们的联系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后来,她想要我过去,我推说忙,走不开。隔着电话,我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失落。

  我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但我也知道,她不会再打来了。

  PART 4

  我们是异地恋。

  不算特别远。火车三个半小时,客车也是三个半小时,但是票价贵得多,我舍不得坐。下了火车要倒公交,还要一个小时左右。公交半个小时一趟,人很多,见一面很麻烦。

  我一般周五的下午赶过去,周日的中午就要往回赶,能在一起度过不到两天的时光。每一次分离都像生离死别。

  我的生活费有限,时间也有限。相逢总是遥遥无期。

  那时我刚上大学,十八九岁,正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无能为力的年纪。

  每当我搭着去程的列车,看夕阳下两侧田野飞驰,总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我觉得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像我。当我回程,一个人默默地握着手机等她短信,或者茫茫然的看着窗外的时候,我又充满了失望。就这样不断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失望总是很长,希望却总是很强。

  我那时还不了解生活(我以为了解),对未来迷茫又恐慌,像山坡上的草一样晃晃悠悠地度过青春时光。

  冬天,是她生日,我答应一定回去陪她。

  那天下了罕见的大雪,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直到第二天午后初歇。

  铁路停运了,高速路也封闭了。我依然决定前往火车站等待列车恢复。车站很多人,但没人会比我更焦躁不安。我握着手机,宽慰她也宽慰自己。身边的人来来回回,一会传来好消息,一会传来坏消息,风言风语使我战战兢兢。

  我曾许下很多诺言。

  当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回信越来越久;话题越来越少。当我发现时间、空间、一切都朝着无法掌控的方向奔腾不息的时候,空洞的诺言成为彼此间最后的稻草。

  如今,我承认,人生中大多数诺言都是用来违背的。可在当时,我并不这么看。

  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是气吞山河的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当我背弃他们的时候,就好像背弃我的兄弟,背弃我所有的男人的尊严。

  所以,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当我面临风雪,面临承诺,面临女人,我前所未有的热血沸腾。大概晚上五点多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一辆黑车,价格是平常的两倍,并且不保证送达。

  我打定主意,就是走也一定走回去。

  用了差不多平常两倍的时间,当我到达的时候,她早已睡着了。夜里十一点一刻。

  预定的蛋糕店早就关门了。我的裤子和鞋也全部湿透了,并且饥肠辘辘。我有些不知所措,失望渐渐袭来。她眨眨眼醒过来,温柔的吻我,拥抱我。

  没关系,我买了纸杯蛋糕,她说。

  好,我说,我下楼看看有没有蜡烛,时间还赶趟。

  旅店紧挨着国道,除了对面不远处加油站,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有路灯,但势单力薄,两旁建筑物的窗户像黑洞一样吸走所有光线。举目四望,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路灯尽头是一片待拆迁的棚户区,面积很大,一点一点隐匿在黑暗里。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只想赶快回到她的身边,回到简陋的屋子里。

  路灯下,我看到雪花又开始飘洒下来。

  又下雪了,我说。没有卖蜡烛的,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我带了这个。她从包里翻出一枚矮胖的香薰蜡烛。

  我用打火机点上。许个愿吧,我说。

  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她睁开眼,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小蜡烛的照片。

  不吹吗?

  不了,让它着着吧,挺好看的。你饿么?

  路上饿了,现在不饿了。

  我买了吃的,她说。

  我们一起看着蜡烛熄灭。

  你困么?我问。

  不困,我睡了一觉。

  我也不困。你许了什么愿?

  说了不就不灵了,她笑。

  我爬上床,脱光了衣服,抱着她,吻她。

  又下雪了,我说。

  你没来的时候,我看外面。我们这后面是一个大坑,你猜雪什么时候会把坑填满。

  我爬过去,向外看。

  一个大坑,是荒废了的建筑工地的地基,塔吊还在。坑底是平整干净的雪,四周坡面都是黑黢黢的土,像一个沉寂的火山口。月亮出来了,月光照着我们两个人。外面很冷,被窝里却暖和。我抱着她,她的肌肤发烫。

  我默默地看着大坑,看着月光下的事物,感到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孤独。被窝填不满,她也填不满,孤独照射进我的余生所有的时间里。

  你说,如果雪填满了,来年会不会成为一座湖?她说。

  PART 5

    年底的时候,我以公司省级经销商的身份参加了一场联谊酒会,偶然撞见我大学时的同学H。我们不是一个系的,因为开黑打游戏结识,毕业之后就断了联系。

  参加这种酒会,本就是走过场,好不容易遇到熟人,时间相对好过一些,很自然的靠在一起说话。

  聊了些彼此近况,他突然问我说,你现在还写小说么?

  我回答说,没事时候写一写,玩为主。

  他突然凑近我,神秘兮兮的。我跟你讲个事儿,没准以后你可以写成小说的。

  他拉起我往外走。出了宴会厅,下楼到大堂吧,他要了一杯威士忌,点起烟分给我一根。

  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就玩摩托车的是吧。

  是的,我知道。我说。

  毕业之后找工作,我就不太玩了。后来,我交往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我们公司的,再后来我们闹分手,是因为另一个部门的经理,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那一阵子我心情不好,有一个跟我特别好的同事,一天下班突然对我说,你也玩摩托车吧?——我手机锁屏就是骑摩托车的照片。我说是啊。他说带我去个地方,找找组织。我跟他一起吃烧烤到十二点半,晃晃悠悠到文华桥,当时我就猜到了。

  ——地下飙车?我说

  恩,地下飙车。你也知道?

  新闻里报过,去年不是还死了一个。

  恩,没危险就不叫飙车了。他说。

  你现在还玩么?我问。

  不,现在不玩了。我玩了差不多一年左右。

  他们的玩法叫‘捧花儿’,把三,就是争第三。娱乐性强。也有竞速的玩法,把头,就是跑第一。每场两百元,每个骑手带一个女孩,赢了奖金平分。也有都给‘花儿’的,玩个乐儿。起点是体育中心,过文华桥,走理石路,过新城市中心,新会展,江底隧道,全程7公里左右。时间一般从晚上一点左右开始,玩到三点钟,警察抓的时候就取消。

  我去过两次,之后心就活泛了。通过人介绍,淘了一台本田CB400的水车。经典车,玩摩托的都知道。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梦想骑这个车——本来那钱是准备跟女朋友去香港玩的。他朝我笑笑。

  我一般玩把三。娱乐性强,不必骑太快,不过运气很重要,不容易赢。去的多了,我跟一个叫小菱的女孩儿混熟了,总是捧她的花。

  偶然间一次,大伙闲聊,我听说了‘隧道鬼魂’的传说。

  据说,只要在隧道里保持166KM以上的时速,就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鬼,并且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好奇,追问真的么?你们看到过么?没人可以给我想要的答案,但又都声称并非空穴来风。最后,一个哥们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哥们,隧道里,160公里,过一个35°弯,出来之后就是匝道,不见鬼也离变鬼不远了。

  从此之后,我的全部好奇心都被‘隧道鬼魂’吸引了。我查阅网上的资料和近几年的新闻,得到的信息模棱两可。‘隧道鬼魂’,大抵不过也是某种都市传说而已。

  有一次,我去的早,蹲在马路牙子上擦车,听红姐跟女朋友聊天。红姐是我们这儿一姑娘,总是穿一件红色紧身连衣短裙,身材标志,长头发,很漂亮。

  电话里,她正聊起某个追求她的男孩,巨蟹座的。

  红姐不无戏谑的说,巨蟹座的男人都胆小。那一瞬间,红姐的气质,神态,语气,都让我惊讶——竟然跟我的前女友一模一样。我心中闷闷的。然后,我听到她的笑声,把口香糖吹了一个泡泡,之后回身吐掉。连这也是一模一样的。

  我起身走过去,说,今天我跑竞速,压一千,红姐我知道你只玩竞速,今天我捧你。

  她有些惊讶,很快,又笑着说,好啊。递给我一支烟,说,抽我支烟,今天姐保你赢。

  我边抽烟边检查自己的车,小菱跑过来,问我今天怎么了。我说没事。她在旁边待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出隧道一定要减速,出事一般都在那个岗。我说好,我不会玩命的。她又磨蹭了一会,装作帮我解头盔系带,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突然有些难过。突然觉得原来巨蟹座也是一个犯纠结的星座。突然觉得没有安全感。我说,没事,就跑一次,这车稳当。

  他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又点燃一支烟。我静静地看着他。停顿了一会,他继续讲。

  起车我排在第三的位置,第一是台川崎650f,车主我们平时喊他阿阳。我的速度维持在100KM左右,能看到川崎。过新会展之前路口很多,不敢玩命操到底。城市飙车跟公路飙车不一样,过80KM就感觉很快了。加上夜间路边都是霓虹灯,看不清两边东西。驶过新会展,我开始加速,拧到150km。左右的景物变成影子,但是本人是感受不到速度快慢的,就好像思维一下子跟不上速度一样。有另一个不是我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机械的重复,150,153,155……我带着头盔,觉得风不停抽我的脸。车体没有摆动,但是肩膀很累。我尽力睁着眼睛,看到川崎好像远了一些,但是离第二名已经很近了。

  红姐从后面抱着我,她朝我大声喊,第一个路口不用减速,第二个120入弯画大弧出来直接拧到底!阿阳在那撞过他不敢。

  所谓“捧花”,玩多了就知道,花儿都很灵的。

  我入弯跟川崎差两个车身,出弯是逆行,一马平川,果然没有车,直接上五挡,拧到底,瞬间蹿到160km,第一个驶入隧道。声浪一排排在隧道里回荡,浑厚并且绵长,震得鼓膜发痛,车像被一团声音的泡沫包裹着前进。接着我听到650的声音,是一种比我高并且更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刀,要从后面刺破我。我本能地加速,想要躲避他。

  我的迈路表指向170,175,接着是180。我不在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好像我也不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白黄相间的灯光一条条划过我的头盔,我的眼睛很疼,眼泪都流干了。我觉得眼花,但是思维却很清晰,比150km的时候感觉要更好,大概是隧道没有霓虹灯的关系。我俯着身,用全身力气压住车把,像是压住一条挣扎的鱼。接着,就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隧道鬼魂’。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女孩,长头发,看不清脸,对我招手笑。我一个激灵,猛然刹车,整个车子差点折过去,最后倾斜着勉强停住了。红姐跳下车,把头盔摔到地上,你有病吧?!她叫着。我看到鬼了,我结结巴巴,寒毛倒立,一身的冷汗。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她大概是被我吓到了,抱了我一下。别骑了,她说。

  阿阳那天出事了。出隧道就撞上一辆砂石车,整个人都变成一滩,当场死亡,车都稀巴烂了。当时我跟他几乎前后脚,如果我没刹车,可能死的就是我了。

  后来我再见红姐,谁也没有提那天的事情。大家都以为隧道里阿阳一直是第一的。

  我又去玩过几次,越发兴味索然,最后索性把车卖了,再没去过了。我对谁都没有再讲过那天的事情。‘隧道鬼魂’是真的。‘隧道鬼魂’救了我一命。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静静等他平复情绪。

  是个好故事,我说,有机会我一定写下来。

  你不相信吧?鬼魂什么的。他说。

  不,我相信。我说。

  至今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不指望你能相信,如今,我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了。

  我们各自不说话的坐了一会。

  小菱呢?那个女孩。我问。

  她已经是我老婆了,他说。

  PART 6

   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广场。

  就是单纯的广场,不是什么中心广场,或者红旗广场,五一广场之类的。之前是一片空地,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出现广场和商场什么的。之后,又是一夜之间,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流动摊贩,也忽然就出现了。

  广场很大,即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

  我曾在广场上学习骑车,也曾和爸爸一起放玩具模型飞机。每天放学之后,我长久的逗留在旱冰场里。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某一年的夏天,盛夏,开学遥遥无期。广场上突然来了很多人,人们搭起木棚,铁架和舞台,日夜不停的干活。广场被渐渐挤满。伴随着一年中最闷热的气候一同到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传单、报纸及广播。差不多全市的人都知道了,在广场上,将会举办本市史上规模最大的啤酒节、演出、和抽大奖的活动。

  天气出奇的好,连空气都变得蠢蠢欲动。人们摩拳擦掌,仿佛都在等待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像我始终解不出一边放水一边注水的蓄水池问题一样,我惊奇地看到人们像小溪一样汇聚而来,整个广场像一口沸腾的大锅。叫卖的声音,争执的声音,煎炸食物的声音,呼唤孩子的声音,舞台上表演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夏日悠长的白昼中热气腾腾。

  这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奇妙的场面之一。人们或站或坐,吃着,跑着,晒着太阳傻站着,台上的人自说自话,人们不为所动。千里迢迢,仿佛就是为了汇聚在一起而已。为了参与而参与进来。

  我那时念小学,小学生总是会被参与进什么事情里。比如说不知所云的集体舞;大合唱;广播操;心血来潮的安全知识讲座;祭拜烈士陵园;蹦跳着装成花儿,接待某个大人物的视察。注意,我并不是想讽刺什么——当然,至始至终我都觉得被参与的感觉不好。蹦蹦跳跳的既不像花儿,又很傻。

  在我小的时候,早已对这种事儿见惯不惯,且报以相当宽容的态度。令我诧异的唯一问题是,在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里,总有些人跃跃欲试,也总有人听之任之。这两种人占据了绝大多数,导致在几乎一切的事情里,我都变得人微言轻。

  我那时还不了解大人的世界。在我被各式各样的烦恼所困扰的年纪,我莫名其妙的发现,原来还有第三种人。他们从不跃跃欲试,也绝不听之任之。事实上,他们仿佛是不存在的。我确信我所见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他们完全不会被参与到什么事情里。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但却是不自知的。他们参与的时候,纯粹是为了参与的,为了变成一件事物本身。他们同时是局外人也是局内人。这种神奇的状态使他们变得存在了。

  这种解释含混又复杂。不过,时至今日,我都从未质疑过自己的结论。

  我还要说一说抽奖的事儿,这件事儿令整个事件都充满了神秘色彩。

  抽奖通过购买奖券来参与,可以从主办方买,也可以从别人手里买。刮奖区有不同的印花,通过集齐某种印花的组合,便可兑换从最末等的饮料到最头等的桑塔纳轿车,一共十个等级的奖品。

  印花组合多样,但兑奖处只有一个,大多数人都觉得,犯不着为了一瓶饮料而承受超过30分钟的暴晒。随手被遗弃的奖券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满广场都是。只要你有耐心,不出十分钟便可以在广场上凑出两瓶饮料来。

  于是,在整个啤酒节持续的二十多天里,我几乎天天都有饮料喝,完全不必操心谁来埋单。我还同其他的小伙伴们交换印花,兑换过纸巾和冰淇淋之类的奖品。我们不再痴迷于弹珠、卡牌和PiaJi游戏,而是时不时的,清点财富一般清点手里的奖券。

  我见过头等奖的轿车,但我不知道最后有没有人领走它。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是哪一天,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没了,舞台和摊贩也没了。广场上空空荡荡。地砖的缝隙里,还有零星的,未被清理干净的奖券。

  烟尘滚滚,复归平静。漫长的,白花花的夏天越来越短了。蝙蝠在黄昏的广场上乱飞。暑假就这样结束了。

  我并非生长在魔幻的国度,但我至始至终的认为,这是我所经历的最具魔幻色彩的事情。有时候,在我读某些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时候,很能感同身受。

  事实上,童年的一切事物,如今看来都具有某种神秘主义色彩。或者不如说,二十多年前的中国,至少中国的北方,还仍然是一片颇具魔幻色彩的土地。在之后的时间里,不知是我变老了,还是世界复杂了,我总觉得,魔幻的意味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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