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烟抽完,张定邦将烟蒂在烟灰缸里熄灭,然后将桌上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去了室外。
这是一处海边峭壁上的度假别墅,正是夜里三点,外面只剩海浪来回冲刷的声音,似是一种召唤,来自黑暗的召唤。张定邦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然后托住栏杆一跃而下……
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像以前拍那部电影的场景,但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在黑黢黢的海面上漂流。
就在他快支撑不住,将要沉入幽深的海底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水妖的歌唱般袅娜悦耳,将他引领至一个光明的方向……
“督军,您醒了吗?”
张定邦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一切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
那是一张清妍的面容,两弯柳叶眉下,一双漾着潋滟的眼睛,正绽放出喜极的光芒。
“谢天谢地,您真的醒了!”说话的女子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手抬起来大概想握住他的手的,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而用帕子轻轻擦起了眼泪。
张定邦还是很累,他又闭上眼睛,想再休息一下,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再次睁开眼。
“我这是在哪儿?在摄影棚里吗?”
张定邦这次看清了眼前的环境,他懵懵懂懂,以为自己又在拍戏,可是身上的疼痛感又让他疑惑。
女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讶异,不过很快她就觉得可能是自己没听清,故而她低头答道:“督军,您现在在军医院,昨天您替我挡了一枪……”
张定邦心中大骇,他身上的疼痛是因为枪伤?他明明是跳海了……
没等他想明白什么,病房里就进来几个人,有医生,也有士兵,他们都喊他督军,并向他行礼。
“秦小姐,请让我们给督军做一下检查。”一位表情有些复杂的医生这么说。
那位姓秦的女子便说了句:“督军,那我先离开一下,一会儿再回来看您。”继而向医生颔首退出了病房。
“督军,您现在感觉如何?”医生一边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张定邦背后的伤口,一边询问着。
张定邦回答:“还是很疼。”但他心里还在想着,他一定是在做梦,在做一个拍戏的梦,但是这痛楚的感觉却很真实,这很怪。
只听医生又说:“督军,属下斗胆说一句,您这次苦肉计用得太过,假如这子弹稍稍偏一厘,后果不堪设想!”
张定邦听着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但他的思绪却飘向刚才那位女子,她的扮相真好看,她身上真有民国时期那种韵味。
“刚才那位……秦小姐,她去了哪里?”张定邦打断了医生的话,问道。
医生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冲门外喊道:“王副官,去把秦小姐找来!”
只听外面的人道“是”,便匆匆而去。没过多久,脚步声复又传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秦小姐走了进来。
这次张定邦将她打量了个仔细。
只见秦小姐身穿一件墨绿色缎面旗袍,将整个身姿勾勒地婀娜娇柔;一条白色披肩松松地搭在肩上,就像荷叶上开出的纯白荷花;耳上一对珍珠耳坠,项间一条珍珠链子,就连头上用的也是珍珠发饰,但不得不说,在珍珠的衬托下,秦小姐的容颜更加莹如玉芝、皎若明月。
秦小姐觉察到张定邦的打量,微微有点羞赧,她脚步轻移,走至病床前坐下。
“赵军医,我想和督军说几句话。”
赵军医见床上这位体征平稳,颔首告辞而出。
秦小姐坐在床前,起初并不说话,只是微垂着头,用嫩白如葱的两只纤手绞着手中的帕子。而张定邦则是盯着那一头秀发上被光投影出的一圈涟漪细看,隐约地,他还能闻到秦小姐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水味。
一段沉默之后,秦小姐终于开了口:“督军,我同意嫁给您!”
张定邦听到这一句有点儿怔愣,他在想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他该对的台词。不过他自己从不忍心让美人伤心,所以他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好。”
秦小姐听闻,抬头看向张定邦——或者说,她看向的是程琰程督军,仅一瞬便又低下头,用刘海掩盖住了爬上眼角眉梢的娇羞。
就这样,从一场病房里的允婚开始,张定邦渐渐发现,自己似乎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奇异的梦,又似乎是他的灵魂堕入另一个时空,并有了一个相当霸气的身份——北洋军阀系的一方督军!
他一心求死,本是对原先的生活厌倦至极,现在既然环境天翻地覆,即使似梦非梦,他也不想再去深究,不惊慌亦不苦恼,只当是上天赐予他一段神奇的机缘,既来之则安之便可。
住院期间,张定邦通过旁敲侧击,逐步掌握了程督军的背景,以及性格、品行、为人,他运用自己拍戏时对人物形象的揣摩技巧,逐渐把自己“变”成了程督军。
他从下属口中得知,程督军挨的这一枪,名义上是英雄救美,实际上是针对日方使的一则苦肉计:他们使了些手段,让一个日本杀手误以为秦小姐是他们暗杀的对象,糊里糊涂打出那一枪,然后程督军替她挡了!之后,程督军方以此为借口,狠狠让日本军方出了次“血”。
程督军这一计可谓一箭双雕,不光得了军事上的好处,还抱得美人归。
这美人,自然是秦小姐。
秦小姐名唤凤仪,才19岁,已是梨园名角儿。她虽出身寒微,年龄也不大,却很有主张,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又能洁身自好,所以很有一番口碑。很多权贵富商托人说媒,想娶她去做姨太太,她都一一婉拒。不过幸好,程督军的及时出现,为她提供了足够的庇护,要不然凭她一介无权无势的小女子,也抵挡不了多少时候。
秦凤仪自然知道这庇护并不是白得的,程督军也属意于她,只不过他人相对儒雅有礼,又看重她的矜持,所以从不愿逼迫她。程督军曾暗示过,不会让她做姨太太,这让秦凤仪有一丝心动,但心中的犹豫总是占着上风,她一是在意程督军的年龄比她足足大了28岁,二是明白乱世之中军人这个职业的高危险性。
但这些犹豫,都因为那一枪而消弭,秦凤仪感动了,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在答应嫁给程督军之前,秦凤仪还特地找相士给算了一卦,相士对她一番天庭饱满、地格方圆的夸赞,更说她名字就起得高贵有格,又说她举手投足自有威严,一看就是娘娘命……
秦凤仪知道算命的善于胡诌,不过有些话倒合了她的心意,由此她对这段姻缘有了信心,最终向程督军表了态。
“程督军”养伤期间,秦凤仪经常来医院看望,故而张定邦对她的了解也与日俱增,他越来越发现,外表温柔内敛的小秦姑娘,其实行事果断狡黠,这让张定邦颇为欣赏。
又一个黄昏,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程督军”,终于从繁忙的军务中脱身,忙不迭到庭院里抽烟解乏。
“幸亏程督军是个知人善用的厉害人物,也幸亏我是知道历史走向的未来人,要不然我在这里分分钟混不下去!”张定邦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督军,秦小姐来了!”副官来向他报告。
“程督军”示意请,没多久,秦凤仪就进来了。
张定邦特别喜欢看秦凤仪走路,应该是戏曲功底的关系,她走起来总是如一片流云般,看起来轻盈飘逸。
“督军。”秦凤仪微笑着打招呼,那轻轻浅浅的笑容轻易就能在人心湖里荡起涟漪。
“来了?你稍坐一下,我洗把脸带你去吃饭。”张定邦一边摁灭烟头,一边准备去整理一下。
“督军,看您也有点倦,要不咱们不出去了,我做饭给您吃?”秦凤仪的眸子映着夕阳的暖光,灿若金色的星子。
张定邦自然承了人家姑娘的情。
别看秦凤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可她做起饭来还真是有模有样,除了擀面力道不够,借了佣人的力,其它一切驾轻就熟。
张定邦就懒懒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小姑娘忙碌,有时也搭几句话。
只见他高大结实的身材全部笼罩在落日余晖里,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了淡淡的剪影轮廓,让他的笑也变得有些朦胧暧昧。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军服和衬衫最上面散开的扣子,又让他充满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秦凤仪偶然抬头,看到这样从来没见过的慵懒不羁程督军,不免也短暂失神,一颗心终于有了一头小鹿在里面乱撞,直到碰上他的视线,她才慌忙低头继续切面,还差点儿切到手指。
不多时,一碗香气四溢的打卤面端上了桌。
“督军,祝您生日快乐,福寿绵长。”秦凤仪一边将筷子递给“程督军”,一边笑盈盈地祝福。
张定邦自然没想起生日这一茬,反正别人也只当他忙忘了,他怔愣一瞬,才接过筷子。
吃了一口面,在浓郁的麦香里,张定邦想起另一个时空里的人情淡薄、浑噩惨淡,甚至想起在他小时候就去世的母亲,想着这些眼里就涌上一层湿意,多亏低着头,又有面条氤氲的热气遮挡,才不致显露。
哧溜哧溜一大碗面吃完,心中的酸涩之意压下,张定邦才抬起头,冲着坐在对面的秦凤仪竖起大拇指道:“这是我这辈子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秦凤仪暖暖笑着,一脸的纯真娇憨。张定邦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像一盏温暖明亮的灯,开始驱散他心中的黑暗和荒芜,击碎他内心那方晦涩的壁垒。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对这个女孩子好,至少是在这个地方的有生之年里。
秦凤仪是个很好学的姑娘,她说她以前只知道唱戏,现在不唱了就什么都想学,文化知识、骑马、射击、开车……让她没想到的是,程督军非常开明,很支持她学,还给她请了家教,配了教员。
张定邦很喜欢这样上进、朝气满满的的女孩子,所以对于秦凤仪的要求,他都竭尽所能去满足,甚至为了弥补秦凤仪抛下戏曲事业的遗憾,还专门为她在一处别馆内修建了一个小戏园子。
这一年的年底,秦凤仪就被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了程督军家的门。
程督军的后院其实已经很充盈,他的正房夫人虽然早几年已病逝,但之后他自己主张娶了好几房家世普通的姨太太,以避免各方势力以此为手段来拉拢或监视他。
刚进门的秦凤仪,虽然是占着夫人的位子,但几位姨太太可不服她,常拿她的出身指桑骂槐、冷嘲热讽,秦凤仪一般不予理会,那几位就以为她好欺负,越发地过分,直到有一天一场骂战彻底爆发。
几位姨太太以为软弱好欺的秦凤仪,端肃着一张粉脸骂道:“我不来理你们,并非是怕了你们,只是念你们这几年陪伴督军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你们却不知道尊重和自尊为何物!我们不管何种出身,却都是身不由己的女人,既然没有选择,那就安安分分、相扶相持,帮督军维护好这个家!这个家好了,督军才能无后顾之忧,谋求更大的发展,大家也才能长久地尽享荣华富贵!”
看了眼偃旗息鼓的众人,秦凤仪又道:”从今天开始,我会看你们的表现,来决定你们的月例,各位请好自为知!“
张定邦正好从外面回来目睹了这一幕,他私下里夸秦凤仪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但是秦凤仪收起了在姨太太们面前的凛冽,软软靠在丈夫的怀里,有点忧伤道:“督军,出身真的很重要吗?”
“不!等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来,不管是英雄还是平凡人,都不再论出身。”张定邦轻抚着她的头发道。
秦凤仪抬头看着“程督军”,又问道:“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张定邦郑重地点点头:“一定会有的!不过需要经过很多人的努力。”
秦凤仪完全信任“程督军”,眼里就又铺满了光。
日子就在外界局势的风云变幻中,不紧不慢地过着。
那时候,日本隐约有了侵略华夏的意图,他们对没有跟他们明确划清界限的军阀,基本都是采取拉拢合作的政策。
程督军治下有方,民富兵强,地盘稳固,为人又儒雅圆滑,所以日本人很看中他。他们很想让程督军担当他们在华北的“门面”。
说客一拨又一拨,“程督军”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没有拒绝也没同意。其实“程督军”内心只是一副看戏姿态,所以任由说客们小丑般磨着嘴皮子。
“程督军”不急不躁的,可急坏了秦凤仪!
或许是戏文唱多了,受里面各种忠肝义胆事迹的影响,秦凤仪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出奇地坚定。她探了几次“程督军”的口风,“程督军”都只安慰她不用担心,并不多谈,这让她心里更加没底。
秦凤仪想,她家丈夫虽然能力卓绝,也有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心,但是他为了一些所谓的“发展”,可能会一时走眼,误入歧途,她作为妻子,有义务适时替他把关。
于是,秦凤仪安排了一出戏,真的是一出戏。
秦凤仪派人给那些日本的、本土的说客们下了帖子,邀他们来自家的小戏园子听戏,还说她会亲自登台献艺。
说客们一听可乐坏了,这可是好兆头啊,于是那天无人缺席。
“程督军”在演出的头天,才被夫人告知出席这场别开生面的戏曲“酬宾”。
秦凤仪靠在“程督军”的怀里,软软撒娇道:“督军,您也好久没听我唱了,明天就让您过足瘾!”
美人娇软在怀,“程督军”自然没有任何异议,而且他也想亲自看看,他的小夫人究竟在运作什么,他有点儿等不及想要揭秘这个“惊喜”。
第二天的天气甚好。天色清澈,秋阳明媚,把在座的各位宾客情绪渲染得更加高涨。
锣一响,好戏开场。
台上先是由秦凤仪的名角师兄叶老板,表演了《骂番》,讲的是南宋抗击金朝时,李侍郎拼死骂番王的故事。
叶老板在台上唱得热血,台下诸人听得是坐立难安。
后来,台上的剧目依次有《苏武牧羊》、《文天祥》,选的也都是其中痛快淋漓的小段。
台下那些人就觉得,这哪里是请他们来听戏,分明就是来聆训的!偏偏这主人家还热情地不行,一定让他们听完所有的戏。
最后压轴的,果然是程夫人秦凤仪。
她唱的是《梁红玉》。
她唱的正是梁红玉丈夫韩世忠被叛臣劝降之时,她对丈夫晓以大义的一段。
那些唱词义正严辞、铿锵有力,配上秦凤仪绝佳的演绎,让在场除了那些只能“常戚戚”的小人,其他人都热血沸腾。
张定邦也看呆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此刻太帅了,她不是在扮演梁红玉,她根本就是化成了梁红玉,或者说,那样慷慨热血的,根本也就是秦凤仪自己!
张定邦彻底明白了秦凤仪的苦心,她不光是在指桑骂槐地捉弄那些说客,更是想以此警醒她的丈夫,让他守住民族大义这个关隘!
“督军,保持您的风骨,后世的人们总有一天会敬仰您!”
这是秦凤仪事后对“程督军”说的。
这天晚上,“程督军”特意在一个叫“云天阁”的高档中式餐厅里订了雅间,和夫人一起酬谢参演的几位角儿。
云天阁建于湖上,亭台水榭皆古色古香,甚是雅致。这时正值中秋前夕,月光如水,照着一湖波光粼粼,岸上木樨的淡香随风而至。
趁着宴席中场,“程督军”和夫人秦凤仪走到外面凭栏赏景。
“夫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辈子还做你的丈夫!”
“程督军”把秦凤仪拥在怀里,眼里爱意和醉意裹挟,几乎让秦凤仪窒息。
“那我们说话算话!”秦凤仪伸出双手搂住“程督军”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仍是一枪!仍是机敏的程督军为她挡了那一枪!
……
张定邦再次悠悠转醒。
这次他发现自己在21世纪的现代病房里。
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是太真实了,他脑子里还回荡着他被枪杀落水时,秦凤仪伤心欲绝随他一跃那一幕。
张定邦正怔忡间,病房的门开了,一个周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看到床上睁开双眼的张定邦,欣喜道:“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张定邦怔怔地看着那个旋风般离去的背影,想着那张脸,那可不就是他的“凤仪”吗?一时间,他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眼泪夺眶汩汩而下。
他又哭又笑,心中感谢上苍,他想,重生的这辈子,他将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