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敬老院。没带什么礼品和准备好的问候,没有组织带领和所谓志愿者证明,没有值得托付的路线和地图,一次关于老年人精神赡养问题的社会实践,缺少集体大手笔的安排,自发上路,收获全在意料之外。
要去的敬老院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家。但是就行路的体验来看,它相当偏僻。出租车师傅和我们交流了一分钟后又拒载,原因是他在地图上找不到我们的目的地。步行近一个小时,好像已经绕到了空城最遥远平凡的街道,怕是多走几步路就出了长沙市,雨忽大忽小,云苍白静止,南二环沿一整条路的小区里,被雨水浸泡过的桂花香没有间断。在这样荒蛮的视野里,路上还恰到好处地停靠了一辆拖拉机。穿过桥洞的时候,墙壁上建设爱心社会的红批上落款是五星村,大概才城镇化没有很久。抬头便看到一家小型简陋的特殊儿童关爱学校,有种离目的地很近了的奇怪感觉。
敬老院更是仿佛置身村落中。一条斜坡斜入了杂乱狭窄的格局,平房天线在晦暗天空下显现出昏睡感极强的破败。小绕了几座房,敬老院不大的院落和铁门以十分平淡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门也是迟迟钝钝地并没有锁,进门走了一段路之后,保安才叫住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说不能在里面搞调查和拍照,但是说得有够心不在焉。于是趁机问了他几个问题,这家敬老院同时住着七十多个老人,六十岁到九十岁都有,年龄最大的九十六岁;每人有一个单间,单间里有一张床、风扇和独卫,冬天靠火炉取暖,电视、电话是公共的,按月收费,每个月九百;敬老院是封闭的,但是允许能够走动的老人出外走动,来看望的家属和志愿者也随时可以来;也提到敬老院又不是福利院,平时并不会开展什么集体活动,很多老人是瘫痪或痴呆的失能状态。了解了一些基本状况之后,便也心不在焉地放我们去找老爷爷老奶奶聊天去了。
里面是四合院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天的缘故,院落凄清异常,了无生气,似乎应当是很少人、很多狗的地方。唯独看到一个老人靠在栏杆上,我们便径直走了过去。他花白头发面无表情,问到爷爷高龄时,他坚持自己是四十岁,口齿含糊流涎。我有点难过,但还是离开了这位沟通实在有难度的老人。经过的每个单间都是几平见方而且十分阴暗,设施很是简陋,有的可以透过纱窗看到躺在小床上的老人的身影,仿佛风干的静物,缺少生机与自觉,寂寂如倚在窗口的布鞋。靠近房间时听到的收音机发出的响声来自过去。
我们走进了坐着两个老奶奶的房间,她们看上去岁数不大,笑容可掬。她们一个姓刘一个姓王,都是六十岁都有两个孩子,来到养老院都不到半年。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切身感受到,她们是拿我们这样来拜访的学生当宝贝的。她们牵着我们的手轻轻磨蹭下巴来亲昵。
十分钟内我被对新鲜血液非常敏感的蚊子叮了十几个包,其中一个奶奶左腿瘫痪,另一个腿脚灵便的奶奶二话不说便出了房间到二楼给我寻觅风油精去了。她脖子上还挂着老年证,说是刚刚遛弯回来。
问到她们为何会来这里,是因为孩子太忙?她们说是忙啊,而且也没有住处。在养老院生活的时间里,孩子们每周来看望一次。
问到是家里好、小区好还是养老院更好,她们几乎毫不犹豫地说,养老院更好。
她们想必是对物质条件很容易满足,但是却熬不住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度过的日子,小区虽然热闹,但多与她们不相干。我看到桌上有几沓报纸,她们识字,虽然识得不多。
问到她们平时如果有老人身体突然出了问题,有没有医疗站点,她们说有的有的,指给我看,就是窗外面那个医生。
问到她们有没有一些兴趣爱好,她们说有的有的,棋偶尔下,画偶尔画。
跟她们聊天时忽然冲进来一个神情激动的女人,她声线粗犷、愤怒,她挥舞手臂、用喊的方式,说的大概是“你们不要买东西送我们了,花的都是父母的钱”。我们不明白这么温柔的内容为什么要用这么激烈的语气说出来,奶奶有点小心翼翼地说,她是这里的清洁工,才四十岁,精神受过打击,变得有些异常。
该怎样描述那样一种在养老院内轻微存在的气氛,大概是一丝危机感与纤细神经,和谨慎维持的平衡。
问到七十多个老人之间彼此是否熟悉,她们说都熟悉。我又想起了刚刚在栏杆边的老人。
老人们会跳广场舞吗?问保安的时候,这个问题被保安讽刺了一把:就他们的腿脚吗?问奶奶的时候,奶奶说:可以跳的,院子中央那块地方足够大,但是我不会去跳。
她说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她愿意把时间花在信教上面。她信基督,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去做礼拜。
从她嘴里说出“基督”这个字眼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些美妙的东西。它减轻了这个地方带给我的在半空中飘浮而且摇摇欲坠的感觉,她们的有所寄托通过共感传达给了我。
奶奶们多次挽留我们,让我们和她们一起吃饭,甚至要我们睡在那里,临走的时候,她们口口声声说的不是“多来看看我们”,而是“一定要好好学习,拿个好文凭”。
雨势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多次变化。同样是持伞归家,回到了被人间烟火拥抱的地方,觉得比往常可爱。为父为母,我不想让你们落跑于时代,当我们感到即将疏离的时候,请抓紧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