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候,一个人有点才华但是智慧不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要平安地过一生,既要强化己身,又得会审时度势。
没有所谓的才华,顶多就过得平庸一些,不至于招来灾祸,但若是才华出头,智慧不赶趟,就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了。
人啊,真不知道一辈子哪一个节点就变成一个大转折,让你的生活一落千丈,南辕北辙。
书生这个群体,是个很矛盾的群体,大家肚子里都有点墨水,于是想法就多,但是,遇到不讲理的人和事儿的时候,对方一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就颓败了,不堪一击,四散逃亡,各顾各命。
手里的笔,只能在纸上杀伐决断,不能代替刀剑横行,且肉体凡胎几两重的骨头也挨不过几下鞭子。
要不怎么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呢?
永平府是个多事儿的地界,因为这里有个残暴的官员当家,聪明人自会收敛光芒,韬光养晦,如果非当出头鸟,那就要倒霉了。
你觉得明哲保身可耻吗?呵呵,如果你觉得可耻,那我告诉你,你连自己都不能保全,别提想保全别人,更会给家人招来灾祸。
不能给家里带来福祉荣耀是一回事,因为你让家里跟着倒霉,那就是家族罪人。
这不是懦弱,这是智慧,生存的智慧。
2
张鸿渐被誉为本地的名士,于学问上是有几分成绩的,但是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家里的妻子方氏整日里担惊受怕,就怕他惹祸上身。
这一日,郡上的公堂,打死了一个姓范的书生,是鸿渐同一个学里的,众书生义愤填膺地要去给这个范生讨回一个公道,于书生来说,也就是集体修书一封,向部院参表,试问,就你那几个字儿,于人家当权者能有几点分量?你当你自己写的是圣旨吗?
再一个,与一个草菅人命的贪官正面交锋,你有几分胜算?完全自不量力。
可惜,这些自诩有学问的书生不管,只顾着冲动行事,又因为张鸿渐的文采最佳,怂恿着他下笔来写这个状子。张鸿渐不过是个热血男子,经不住群情激昂,就写了,众人叮嘱他某天某时去哪里聚集,给范生讨回公道,他也允了。
之后回家,与妻子说了,方氏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说道,不能去,你们这一众书生,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胜了都觉得自己有功劳,败了都往别人身上推责任,成不了什么大事,况且,部院的官和咱们这个官难道没有挂连,干看着你们作乱?你只看着,这一帮人都不会有好结果,不牵连你就算是万幸,否则,我们一家都没有好日子了。
张鸿渐听了妻子的话,脑袋一下清醒,开始担惊受怕,到了相约的日子哪里还敢出去,只暗暗祈祷自己没事。
不出所料,贪官酷吏镇压下,那些文弱书生不堪一击,四下溃散,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下来,下狱的下狱,用刑的用刑。他代笔写的状子,逃不掉的罪名。
好在他提前知道了消息,逃出了家门,免于一死,但是也从此背井离乡。
3
这一日夜里,行走到了凤翔界,鸿渐已经是饥寒交迫,身无分文,走到一处荒郊野冷,周围狼嚎虎吼,难道要命绝在此?
再往前走几步,居然看到了一处院子,忙上前叩门,也不管夜深打扰唐突,人到了生存边缘时候,就不顾什么尊严礼节了。
来应门的是个老太太,寒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很是不耐,听了他的话,神色也没有变化,只平平说道,你的身世真是可怜,可我这里不能接待男客,你另寻他处。说着就要关门。
鸿渐顾不得许多,用手挡着门哀求到,只给我一个墙里面的容身之处,避避虎狼吧,挨到明日早晨我一定走,不会叨扰太久。
那婆子被他磨不过,只好允了他在门边的一处草席将就一夜,但是那婆子还交代道,千万不能让家里的娘子知道,否则连累她。
鸿渐哪里敢不应,自然是千恩万谢。
4
鸿渐在门边,看着那婆子引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绝色丽人经过,在离鸿渐躺卧地方不远处忽地停下,对那婆子说道,怎么一股生人气息,你带了谁进来?声音很是严厉。
那婆子忙解释道,不过是收留了一个过路的人,明早就走了的,那女郎不依不饶道,过路的人?万一是个恶人,这一屋子的女人哪里抵挡得住?你这个老糊涂,还不赶他出去!
鸿渐听到那女人要赶了自己出去,忙自己出来,跪下求收留,四下里黑黢黢,周围狼嚎声此起彼伏,他只身出去,可不是要葬身狼腹?
那女郎看到了张鸿渐的模样,竟然转怒为喜道,哎呦,原来是个英俊少年郎啊,在这门边将就,可不能行,对左右人吩咐道,赶紧给这相公收拾个好房间出来。
鸿渐摸不着头脑,只暗暗松一口气,只要不被喂狼就好。待那女郎走了,老婆子引着他入了一个房间,陈设讲究,床榻舒适,他问老婆子这女子是何人,老婆子答道,是我们大小姐,芳名舜华。
5
沐浴后,他舒服地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动,因着自己的愚蠢,不得已浪迹天涯,已经多久未曾这样舒坦了?
过一会起来,见一本《南华经》在书桌旁,便拿过来翻阅,还没有翻几页,就见有人推门进来,居然是舜华。
鸿渐忙起身整理仪容,怕失礼唐突佳人,舜华倒是不以为意,只微笑着坐到他的身边,极为暧昧,鸿渐有些迷醉了。
身处异乡风餐露宿忽然今夜软玉温香,男子的意志力就是这么不堪一击,他既忘了家里的贤妻,也忘了自己尚在逃亡,只想抓住眼前片刻的欢愉。
6
舜华问他,愿不愿意被招赘,鸿渐有些腼腆,说道,实不相瞒,我家有贤妻幼子,只是一个逃亡在外一无所有的人,恐怕担不起你这份深情。
舜华笑到,你这份实诚倒是对了我的心思呢,不妨,只要你对我有意就好。
到了早晨,舜华拿出一些银子,让他出去逛逛,晚上再回来,人在屋檐下,只能听命行事。
从那以后,每日里白天出门,晚上也有个去处,虽是无所事事,倒也平安无忧。
直到有一日,他比平日回来得早一些,发现竟然找不到那一处房子,只一片平地,怔忡间,忽地一下,房子又出来了,那个老婆子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比平日里回来得早了。
完了,原来是鬼,张鸿渐怂了。
7
舜华晚上看出来他有些惧怕,便说道,哎呀,我不是鬼,我是狐仙,看你那怂样,鸿渐看她与往日也没有不同,一想这女子对自己也是有恩,从来没有害过他,才慢慢将戒备放下。
夜里,二人温存,耳鬓厮磨间,鸿渐问道,你是狐仙自然可以上天遁地,能不能让我回家看看,我实在是想家了。
舜华瞬间就有些不快——看来不管是狐还是妖,女人都是善妒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说道,哼,你倒是个多情种,住着我家受着我的好倒想着别人。
鸿渐忙哄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与她怎么也是夫妻,她一人在家守着孩子多有不易,我怎么会狼心狗肺到忘了她,日后我与她在一处,自然也会想你,你与我是情意,我与她也是情意,都是一样的。
舜华冷笑道,你倒是诚恳,显得我小心眼了,我自然是希望你时时想着我完全不想别人的,我也没什么错,不过,带你回家看看,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
舜华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带着鸿渐出门,走了几步,一团迷雾散开,居然就到了鸿渐千里之外的家门口。
8
鸿渐久不归家,思之深切便忍不住上前叩动了门扉,方氏在内先是防备地问“是谁”,听得是丈夫的声音,才惊喜开门。
二人抱在一处,泗泪横流,旁边睡着的孩子,已经长高了很多,鸿渐感叹道,把孩子将就这么大,你受苦了,愈发地与妻子难舍难离。
问到当日情形,方氏只说道,那些上诉的书生,都没有好下场,有跟他一样逃到外头的,也有困顿牢中惨死的,鸿渐唏嘘不已。
方氏忽然说道,你身边有佳人,还能想着远方的我,我倒是要感激你了。
鸿渐说道,她对我有大恩,我与她是有情意,可是终归异类殊途,不能一路相伴到底,我与你终归才是一家人。
方氏忽然怒了,说道,你看看我是谁,鸿渐大惊,仔细一看,居然是舜华变作了方氏,一旁的儿子,瞬间化作了竹席……
9
几日以后,舜华说道,你对我的情意,我已经知晓了,虽还可以作为安慰,但是,你的心里终归是想着她比想着我要多,罢了,这样的情意,不要也罢,之前的变化试探,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如今,我送你回去,与她团圆吧。
舜华拿着一个竹席,让鸿渐一起上来,二人飞上了天,腾云驾雾,景物在脚下飞逝。
没一会,就到了鸿渐的家门口,鸿渐有些不相信,舜华说道,你我就此一别后会无期,便不见了。
鸿渐在那里愣了一回,才回头往家里走,家里的墙修高了。叩了门,听方氏在里头问是谁,听到是他,连忙开门不敢置信。
鸿渐这一次有了心病,看到了儿子,还笑问,是不是竹席变的?方氏哭到,我每日里跟你担惊受怕哭天抹泪的,你居然这么戏弄我!他才反应过来,这一次是真的了。
及至问到当年的案子如何了结的,与舜华之前说的别无二致,看来这狐仙真是神通广大!
10
寡妇门前是非多,鸿渐逃亡多年,早就有登徒子盯上了这个独自守家的美貌妇人,不然那高墙修起来是防着哪一个?
一个家里没有男人,妇人便成了一块肥肉,看到的都想上来啃一口占点便宜,你想这方氏因为丈夫不争气,受了多少委屈吧。
邻居有个小混子就是这么一个登徒子,天天在门外晃,看机会就想见缝插针,偏巧就让他看到了鸿渐回来,方氏开门让他进屋。
这登徒子以为这美妇人守了这许多年终于守不住了呢,便想着用这个事儿拿捏住了她,逼着她从了自己,殊不知,人家放进门去的,是正牌的丈夫。
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这不要命的,上前去叩门,鸿渐回来了,自然不用方氏来应门,那登徒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问到,你进去多时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鸿渐表明了自己身份,那登徒子又说,那你是个身上有旧案的人,那妇人不从我,看我告了官让你进牢狱!
鸿渐在里头受不得这个话,拿着一根棒子就出了门来,照着这登徒子便打,一棒打得他倒了地,再一棒打得他头破流了血,第三棒下去,人已经没了声息,一探,完了,死了。
张鸿渐这性子啊,该如何是好?旧案尚未了结,这一次又把人命背在了身上。
方氏见了,只能让他再一次逃命去,鸿渐说道,大丈夫,祸不及家人,我去自首。
天明自首,县官因着他旧案未结又添了新案,事关重大,便派了两个官差,押解到京里受审。
11
路上,那枷锁带在身上,走了一会就是左偏右偏,沉重如山,压得张鸿渐身上也痛,心里也苦,烈日炎炎,如火熬煎。
早知道这活着受苦,莫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忽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待走进一看,正是舜华骑着马儿,老婆子拉着缰绳在赶路,鸿渐看到了故人,喊了一声,“舜华救我!”便哭了出来。
舜华走近一看这情形,知道他又有了祸患,只说道,表兄怎么在这里,这日头也大,这道儿也难走,不若,到舍下小憩,明天再走吧。对那两个官差说道,两位哥哥给行个方便,我这里也有几个喝酒的钱,路上好花用。
本来那两个官差也累了,听说又有吃喝又有酒钱的,便乐得前往。
舜华置办了酒菜,劝着张鸿渐与那两个官差推杯换盏,到了天明,二人都醉死了,舜华只一抬手,满身枷锁都落了地,拉了他便走。
12
舜华让鸿渐与自己同乘一匹马,那马儿脚程极快,不一会已是千里之外,舜华掏出来一包银子,让鸿渐接了,对他说道,以我的性子本不该再与你有瓜葛,但是我看不得你受苦,如今,把你送到这里,仁至义尽,你接下来就自求多福吧。
鸿渐见她要走,一副决绝的样子,反倒柔软了几分,依依不舍起来,舜华只铁了心把他推下马,回身绝尘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这里是太原地界。
鸿渐在此处,化名宫子迁,建了个私塾,以教书为业安顿下来,思乡甚切,但是不敢贸然归去,毕竟有人命在身,只能孤身在外,苦乐自知,一晃就是十年。
坊间对他的事情也有许多传闻,他隐约听说,押解他的官差最后也没回去交差,案子因此搁置下来,他感觉风头已经过去,便又惦记着回去了。
13
十年光阴,把小伙子都熬成了老男人,再与妻子相见,都已经是两鬓斑白。
儿子进京大考,家里已经有儿媳妇张罗,鸿渐与方氏,对坐也是唏嘘,方氏一个女人,把家也撑住了,把儿子也教成才了,属实不易,不幸中之万幸,
鸿渐对于家里,半点贡献也无,只是让家里担惊受怕,方氏这些年的委屈,无可诉说。
毕竟是身上背着人命,鸿渐虽然回来,却如同惊弓之鸟,每日里闭门不出,只在内室里面躲着。
这天晚上,刚刚睡下,门外有人敲门如锣鼓,鸿渐惊起,连忙穿了衣裳,顺着 后门从墙上跳出去逃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从家里逃了。
鸿渐此时终于知道了,安稳生活是多么珍贵。
14
慌不择路,身上自然没有多带多少细软,马上就穷途末路了。
问了路是往京里的方向,寻思着,进了村子以衣物换取点食物充饥,走到一个高墙大院旁边,刚好一老者出来,见他一身风尘还带着一点书生相,不像是个歹人,便把他迎到了门里。
自己的事情不可言说,只能是含糊其词,说自己遭了流寇,被抢劫了盘缠。
谈话间知道,那老者姓许,是在京里做官退下来的,在这一处置宅子养老,新上任的孝廉,是他的义子,姓张,永平人士。鸿渐心里一动,莫不是我儿?
过几日,新孝廉果真回来了,鸿渐从旁观察,言语试探,直到看到了他行李中有一本“同年录”,才确定了真是自己的儿子。
父子两个已经是多年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说,也与许老说了前后始末,许老虽不在官位,但是官威犹在,只修书一封,与永平府交代一下,免了张鸿渐的刑罚,准许他回家去与家人团聚。
不得不叹,有些人一生走不出的囹圄,于另一些人来说,不过就是大笔一挥,就可一笔勾销。
15
张鸿渐与儿子新孝廉一同还乡,方氏不敢相信,如在梦中。
那被张鸿渐打死的混混,家里还有个老爹,始终对儿子的死耿耿于怀。这一次,张鸿渐不再逃避,上门去亲自道歉,述说当时的情由。
死了的混混可怜,但是也有错处;杀人的情有可原,但是终究太过冲动;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后半生没有指望,但是也是为没有教养好儿子承担后果……
那混混的父亲,便也逐渐放下,张鸿渐带着几分弥补的心情,在以后的日子里,资助他,也是为自己的冲动赎罪。
经历这么多,总该有些长进吧,毕竟,他的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后来他时常会想起舜华,因着对他有情所以帮他,因着自己的骄傲,所以再也不见他,真是牢牢地驻扎在了他的心里,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