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住,可他真真切切地说了,要送她走。
“不,卫庄。你明明知道…”
“我说,将她带上。”
冷冽的声音堵得张良什么都说不出。他明明知道,这次的撤离同样危险。
她固执地僵在那,看着他比自己还要平静的脸。
许久许久,妥协的声音溢出喉头。
晚风清凉,只单一轮夜月挂着。
卫庄呆坐在屋顶上,一闭眼就想起她被盖聂领出去的样子。 肩上的伤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可他怎么也不让赤练来碰。这一整晚都充斥了死寂似的哑然。
一声轻叹,稍稍无奈地随蝉鸣覆盖。
他在盘算着什么,赤练似乎从来都未摸清过。
高渐离喂好雪女服下药,想着要去找他。上一次大战前,潜伏在敌人营地时无意听到一些不好的话,那时权当是缪言。不过经今天这么一出,倒还真是该深思了。
“你好像很喜欢摸透别人的心思。”
卫庄这样说,带着些许被触犯到的愠怒。事实上他就只是问了一下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向张良请求。“那就算我说错话了。”
浪拍打在岩礁上,清月明亮。“为什么是赤练?”
良久,他扭头去问身旁闭目静修的人。
自己意识中的卫庄,清心寡欲,唯一有较大反应的一次好像也是在陵垣谷。相比起白凤的四处奔波,他却一个人在蛇谷里待了三天,盖聂到时,那里只算的上个空谷了。
“为什么不能是赤练?”
卫庄睁开眼,停顿了一下。
可能也在想,为什么是她。
“就当你是对她走心意了,”他打开一壶酒径自灌下,对方并不否认。“那么,你真就这么着急暴露自己的弱点吗?”
秦军里的人说,流沙四天王的赤练武功尽失,连一向冷静的卫庄都坐不住得千般保护。“外面的人怎么说你们,你自己清楚。”或许,交战时用她牵制住他,能一招毙命。
“知道。”
他擦拭完鲨齿,收回鞘内。全然不在意。
“你是在找死。”
高渐离不恼,他知卫庄不是个不经算计的人,所以只是疑惑这样的做法意义何在。“我打了个赌。”他抬头,银白的发上圈着不大精致的发带,边缘的纹路像是什么花样,些许地方被磨损。
天那边有了点破晓的势头,些微初云被染成淡淡的橘色。高渐离挑眉不语,只是望着他。再过一会儿,朝阳将近升出大半,盗跖火急火燎地跑上来,面带急色。
卫庄站起来,饮下最后一口酒,往地下室的方向去。
身后是盗跖焦急的声音,随后又有高渐离往前楼边防奔去的脚步。他现在应该是同盖聂先打头阵的。
但,手里握剑的力度不禁紧上几分,在那之前,还有事不放心。
她坐在潮湿的一隅,略微出神。雪女见状,走来搭上她的肩,同是受过重伤的人,体温相差甚大。也不知是不是赤练穿得单薄的缘故。
“别担心,会没事的。”
她试图以自己的温度给予这个孱弱的身子一点气力。赤练抬头看看她,报以微笑。正要开口说话之际,忽的望见远处和张良谈话的卫庄。
顾不上其他,只想快点过去。
“庄…”越过雪女跑来,他淡淡看了一眼,再次轻轻叮嘱了张良一句才正对着转过来。
他为什么在这里,大概是还有事没做。
赤练想,手指间的丝带被拧得不成样子。看她就这么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卫庄叹了一口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气。
他伸手穿过赤练的耳畔,按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往自己怀中带进。
鼻腔充斥了他身上的药草味,还有点点檀香。她感受到他的下巴抵在头顶,上面响起他沉稳不惊的声音。
“你在怕些什么?”
“别担心,会没事的。”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怕他出危险,亦或是自己出事。
这些动作被人尽收眼底。以及不远处的雪女不太敢相信。他走后许久,赤练仍在原地定定站着。
额头上还留有他衣上的触感。雪女走近,稍稍掰开她攒紧的拳,握住,不禁惊觉那手心里的汗。
外头打斗的声音不时激烈,听得里面的人也心紧。墨家派出不少人抵挡秦军的攻势,为了给水库里的那两百号人争取更多的空余。
高渐离从战斗力抽出身来,四周环望,提着一个同伴问卫庄何处。暇顾之余瞥见一抹腥红的身影,不免多看几分。
卫庄与大少司命打进树林,一边等着后头盖聂的支援。
适才那人像极了赤练,他惊讶又恼怒起来,提着水寒剑追去。向那个方向跑简直是自断性命。高渐离心里不禁暗骂一句蠢女人,越发加快了速度?
将近追上时,“赤练!”他叫。伸手要抓她的衣角,却被敏捷地躲开。
她明明没有武功的。
怒气渐消,转而诧异于她的奇怪。
两人追逐的行当,星魂突然冲出,招来傀儡将她劫走。未待他细想前末缘由,已经来不及去救了。
他期待着卫庄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做法,对方却没有。
本是不抱多少打算的阴阳家见卫庄小心闪躲的样子,一下信了他的软肋所在,死死咬着赤练这跟肋骨不放。
纵是在强大的人,受到牵制也都会破绽百出。
他连连后退几步,低头瞥了眼因打击过大而微抖的手。
星魂将手里的人扔给大司命,猛地冲向卫庄。
大抵是过于得意,自己势必能一招致胜。高渐离正欲出手去帮,却又犹豫住。尽管是因为赤练而被动着,他仍不慌乱,并不见去救人的动作。
他有胜算?
两人的剑气惊起万千木叶,霎时间,也从远边而来的巨响引起他们的注意。
——是他们突围的方向。
卫庄循声,面色微怔。适才被阴阳家的攻势紧紧逼迫不放的情形都未有过一丝波澜,他但现在才有了反应。
“盖聂!”
盗跖惊叫。大司命从他背后袭来,却被击中一剑,她惊讶于自己的异常,试图再次运气。
忽然觉得胸口有东西堵着,“中计了…”一股猩红从口中喷出,墨玉突然挣来束缚,向她出手。
秦军也未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他们,并且能完全围剿。
赤练扶着摇晃的船沿,直不起身。慌乱里她想寻找张良的身影,竟发现自己已被撞出队伍。
周围全是破碎的船只,自己敌人的尸体。奋起力动了一下腿,试图爬起来,一支银箭生生刺进肉里,痛不可言。
“张良…”
他伸手,拼了命地要往她那里靠近。
“张良,”赤练声音颤抖了,深幽的谷里,春意蔓延。
“救我…”
她唇张了张,看见他突然间瞪大了眼。
船被从天而来的大木杆炸起,张良竭力想碰上她的手,最终也只能任由着她腾空而起,湮没在汪洋里。
前几天,卫庄打了个赌。
若她能活着出去,他就求神带她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做个百姓,长命百岁也是好。
张良无望地垂下手。
然而众生浩劫,佛无灵。
“哦,那是找什么人?”她又问,将窗子收回来一点半掩着。“是家人吗?”
他停顿了一下,算是默许。就着未下咽的糕点饮完一杯莲子酒。
“妻子。”
那次战役过后,高渐离说他不近人理。卫庄知道他气什么,无非是认为自己利用赤练引阴阳家上钩。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否为利用。比如,开战前他故意出现在赤练面前,只是纯粹地想看一眼她。
没人知道那之后赤练被冲去了哪里,河水那么急,死了也不一定。但,想想她连万剑穿骨的苦都受过来了,又觉得还有点渺茫的希望。
“她在同我逃乱的路上走失的。”卫庄道,“你…可曾见过。高高的,看上去身子极弱。”
“这哪里知道啊。”她笑他愚笨,觉得要找上一辈子。
卫庄就这么听着,不作答。女子笑到一半突然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他只看着,眼神深邃明亮。“夫人身体不好?”
“是啊。春天了都燃着壁炉,谁家还这样。”她放下绣针,重新引线绣另一样花色。“落雨时,只觉得骨子里钻心的疼。”
“点些犀角香,不配药也能缓解。”
“这样名贵的香料,把我的酒楼卖了也值不上。”
“我恰在路上捡到一盒,不知可不可以抵我这几天的饭钱。”
听罢,她惊喜地抬头,立马答应。那双美丽潋滟的眼,好像一直是那样的。看得卫庄怔愣。喉头余有莲子香,他舔了舔唇,起身回房。
赤练第一次戴上那对耳坠,是在一年寿宴上,通红的玉珠嵌进白兰玉里,样式简单到极点。
那年他坐上鬼谷掌门不久,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惹哭人不少。但少年就是少年,从前心里在意的不行,换了情形也一样。
于是敛着心意赶出这么个饰物。
她什么好看精致的首饰没见过,只因着是他给的,揣在手里当个宝贝。
个中道理,入骨相思,她当真不知。
翌日她来找卫庄对账,房里除了换洗过的衣物,桌上还搁了盒香料。人早已离开,大抵是继续赶路去了。
这个吴镇的小女子不知那男人是谁,早些年被镇上的人救起后前事一概给忘了。
她在这个酒馆里混沌地过着后半生,更不知昨夜之前,有人打算将一辈子的精力用于见她。
三月莺飞草长,天气见暖。往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女人依然活得迷茫。
但终究又比外面的乱世安稳。
新年将临落了雪,馆子里依旧热闹,她撑开窗,放侵人的冷风进屋,不禁打了个冷战,矛盾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心里嘀咕时日飞快。
“老板娘,有人找。”
她忙抽身去开门,一抬头被那高大的身形吓着几分。美目微怔地望着面前的人,显然记不太清是谁了。
大雪无声,覆盖了他来时的路,绒绒地铺满地面。 “天寒,夫人可能别让我在外站久了?”
“啊啊,是你啊!”橘黄的灯火从她身后斜照出来,倾泻了一地,温柔地打在他的面上,柔化了男人过分冷峻刚毅的线条。
他穿着粗布棉袄,看上去是同她一样的普通。
“是你啊,怎么又回来了?”
“路上遇到些不好的事,而今身无分文。”
熟稔的故乡口音,在她听来如此荧惑。
“不知夫人家里,可否缺个打下手的。”
湿漉漉的黑枝上花瓣数点,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