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墓》

    莫    言

我讲个我的故事给您听吧,很短,求您耐着心听完。

“文革”期间,我在高密东北乡的一个供销社里当临时售货员,经常地往酒缸里掺水。掺进一瓢凉水,舀出一瓢白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酒肴嘛,基本不需要,偶尔也吃一些。没有什么好东西,基本上是从老百姓的菜地里掠来。得着什么掠什么。大葱、大蒜、羊角辣椒,茄子、萝卜、大白菜。喝一大口酒,咬一口上述这些蔬菜,喝喝吃吃,生也猛辣也猛,一会就醉了个球。

那时我每日喝得烂醉,天天醉等于不醉。我每天晚上都骑着一辆浑身响唯有铃铛不响的自行车回家。我骑车回家必须要走六里弯弯曲曲、颠颠簸簸的窄河堤。车子在堤上摇晃,我在车子上摇晃。不熟悉我的人都为我捏着一把汗,熟悉我的人都盼望着我能一头栽到堤下,跌个鼻青脸肿,或者干脆跌死更好。但“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骑车的技术,就像武松的拳术一样,都是添一分酒添一分本事。如果我清醒着骑车,肯定不敢在河堤上那样狂奔。我是在运动中求平衡,在麻醉中求清醒,在颠簸中求稳定。想要我死可没那么容易。阎王爷批准我下生时让我带来了一万斤酒,不把它喝光我是不会死的。

有一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我喝了两瓢酒,吃了一个大萝卜,打着响亮的饱嗝,酒劲儿渐渐上来,犹如腾云驾雾,感觉好极了。我骑上车子,沿着河堤,往家进发。骑着骑着突然一头栽了下来,车子也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凭我的技术怎么可能栽下来。嘴唇破了,牙齿也晃了。眼前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好像是个坟包。我划火照着明,一看,嗨,还真是一个坟包。坟包前还插着一块白木牌子,上边用墨汁写着四个大字:莫言之墓。

我想哎哟哟这是谁他妈的干的好事,我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有人给咱把墓修好了。我想他们一定是弄错了。墓里埋着的肯定不是我,我是站在路上的,嘴巴疼痛牙也疼痛可能正在流血,可那白木牌子上的黑字写得很是分明,也许我已经死了而站在我的墓前的是我的鬼魂,但随即我就感到尿憋得慌,这说明我还不是鬼魂,鬼魂怎么可能撒尿。我打着火机,仔细地看着建筑在河堤正中挡住了我的去路的我的坟墓。火焰刚刚燃起来,就有雨点般的砖头瓦块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我机智地趴在我的墓前,双手护住脑袋,高高地翘起屁股,只要脑袋是好的,别的地方出了毛病好修理。至于屁股这地方,就随便这些杂种砸去吧。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设计这场谋杀运动的人,是个精通古典的大儒。他对付我的办法,完全是学习了孙膑在马陵道上射杀庞涓的战法。孙膑们大概也没想把我砸死,扔了一阵砖头瓦块之后就呼哨一声撤离。我连滚带爬地回到了供销社,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罩子灯,从货架上拿起一面方镜子一照,吓了我一跳。我看到这个家伙额头上一个青紫的大包,颧骨上一片烂皮,鼻子歪了,嘴唇豁了,牙缝里流血。这是谁?是我吗?我到酒缸里舀了一瓢酒,喝了半瓢,剩下的往脸上一泼,一阵钻心的痛,然后我就昏了。

我醒了,看到天亮了。听到供销社大门外边有许多人在砸门,有嚷着要打酱油的,有叫着要买盐的,有吼着买化肥的,还有也不说买什么只是破口大骂的,还有扬言要放火把供销社烧了的。我读过鲁迅的书,知道“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道理,所以我的心中根本就不慌乱。一个人的坟墓都建好了,他还怕什么!

我从货架上扯了一丈白布披在身上,腰里捆了一道麻绳子,头上蒙了一条白毛巾,腋下夹一刀草纸,手拄一根哭丧棒,豁啷啷敞开大门,不看任何人,但我知道任何人都在看我。我放声痛哭着,向河堤走去。许多人跟在我的身后看热闹,我估计这里边就有昨夜暗算我的人。到了我的坟墓前,我撕了一张纸压了坟顶,然后点火把那刀草纸焚化了。青烟袅袅,纸灰飞扬,好像灰色的蝴蝶。我跪在我的墓前,放声大哭起来。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我的坟头,好像一个死了男人的老娘们。起初人们以为我是在瞎闹,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我不是瞎闹。有一些不识字的老娘们就上前来劝我:行了,行了,别哭了,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

我没死哇,哇哇哇……

没死就不要哭了,往后少往酒里掺水、少往酱油里加盐,就无人给你堆坟了。

我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这个说话的杂种,知道他是昨夜那一伙里的。我死了……哇……我虽然活着,但实际上已经死了……什么话?越说越糊涂了嘛!

众人可能是怕我闹出个三长两短来,七手八胳膊的,把我叉回供销社。那一丈白布,也不知让谁给顺手牵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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