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富甲天下。
六方商贾,八方水脉,汇集此处,小小的一座城,繁华富贵。
富贵人家多了,以贩卖私盐起家的吴家就不是那么起眼了。
自古以来,盐铁虽然赚钱,但是犯法,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虽然有钱但却不光彩。
所以玉娇的婚事被一拖在拖,直到十五岁,还没有将婚事定下。
不过最要紧的,并不是吴家贩卖私盐发家的原因,而是谁都知道,吴家的女儿体弱多病,只怕还没过门,就香消玉殒了。
“这是什么?”
病怏怏的玉娇觉的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孱弱的身体如同秋风里的枯叶,看着就让人心疼。
松子看了看她,眼底神色未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蜜露核桃羹,甜的。”
等过了年,她就满十五了,按照规矩,她可以被放出去嫁人了。
玉娇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碗,抿了抿嘴唇。
所有人都不知道,早在三年之前,她就失去了味觉,是甜是咸,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个秘密,她必须死死埋藏在心里,一字不吐。
因为只有这样,做这碗羹汤的人才能活下来。
遇见他的时候,玉娇只有十岁。
七岁,正是一个女孩子最顽皮捣蛋的时候。
女先生在讲《女训》,一板一眼,十分枯燥,玉娇抱着书本直打哈欠。
这个时候,窗户外头有个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冲她微微一笑。
玉娇认得,那是从远方过来的琮哥哥。
父亲告诉她,这是王伯伯的儿子,也就是玉娇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小小的玉娇似懂非懂,但是有了他,自己倒是开心了许多。
琮哥哥比她大了两岁,也正是顽皮捣蛋的年纪。
出不出去玩?
琮哥哥这样问自己。
于是两人便偷偷溜了出去,街上很热闹,等他们玩的差不多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两人走到一家客栈前面,摸了摸早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了进去。
客栈很气派,玉娇跟着姑姑来过几次,里头的小二记得她,热情的迎接了上来。
“是吴家的小千金啊,吴小姐在二楼,小的带你们去。”
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小二还是将两人带到了一间雅间里头。
小二口中的吴小姐,就是玉娇的小姑姑,吴楚嫣。
小姑姑如今是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因为长得太过美貌,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多,但是小姑姑一个都看不上。
但是玉娇知道,小姑姑不是眼光高,而是早就有了心上人。
对方是一个身份卑贱的戏子,父亲为了这件事情没少发脾气,可是发脾气也没有用,小姑姑如同着魔一般,非他不嫁。
都说戏子无情,迫于吴家的力量,生生将两人拆散,戏子被毒打一顿之后,发疯似的逃走了。
这件事情之后,小姑姑大病一场,在家里休养了小半年。
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轻佻、风流、开始放浪形骸。
美貌成为了她报复的武器,多少男人为了她争得头破血流,可是却没有人能在她的身边呆着超过三个月。
除了这个叫做夏初的男人。
不过,小姑姑还是很疼爱自己的。
见玉娇和王琮都在,楚嫣稍微整理了有些散乱的衣服,轻轻一摆手,让夏初去楼下给自己做些点心上来。
夏初是个厨子,玉娇知道,他也喜欢小姑姑。
很快,夏初端了一盘糕点和一碗桂花圆子上来。
“油腻腻的,谁吃这圆子呢。”小姑姑兴致不高,嫌弃地扭过了头。
但是玉娇却很喜欢甜食,看着那碗看起来很好吃的桂花圆子,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吃了两个。
然后,玉娇就晕了过去。
大夫告诉父亲,自己是中了毒。
而这毒原本是准备下给小姑姑的。
据交代,夏初是那个戏子的弟弟,吴家做事太绝,自己的哥哥没有逃太远,就被吴家派来的人截住,丢进了江里活活溺死,为了报仇,自己才化身为厨子,千方百计的留在小姑姑的身边。
这样的祸害自然是不能留在身边的。
父亲做事一向心狠手辣,那个叫做夏初的自从这件事情之后便消失了。
玉娇幽幽叹息,大概是活不成了。
而小姑姑也因为这件事情彻底疯了。
父亲嫌弃她丢人,于是便找了靠得住的人将她送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这毒烈得很,玉娇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也无法正常走路了。
琮哥哥很是自责,于是便和王伯伯一起外出经商,说是经商,但主要的目的还是寻找良医来医治玉娇的双腿。
而松子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她的身边的,和松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做饭很好吃的男人,叫做虞弦。
第一次见面,玉娇正在为小姑姑的事情伤心,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是虞弦用一块糖霜白玉糕哄好了她。
“苦尽甘来,吃点甜食,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虞弦?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玉娇还是更喜欢叫他一声“虞哥哥”。
从此以后,他们兄妹两人就成了玉娇深闺中的玩伴。
虽然自己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因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所以玉娇很多时候只能躺着做一做针线,或者写一写字,或许是小姑姑的事情给父亲造成了阴影,教玉娇读书识字的女先生被辞退,她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就更少了。
不过琮哥哥倒是会经常托人给她带一些礼物过来,和礼物放在一起的,一定有他亲笔写给自己的信。
絮絮叨叨,说一些路途上的见闻,他这个人依然那般有趣,字里行间都是好玩的事情。
从烟雨朦胧的江南到黄沙遍野的漠北,天高海阔,都是玉娇此生都接触不到的广袤世界。
这些信来没有规律,有的时候一个月能收到好几封,有的时候,半年才来一封。
收到信的时候,玉娇总是很高兴。
但是这样的幸福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场意外给彻底终止。
出行的商队遇到了马贼,一行人死伤惨重,活着跑回来的人报了丧,虽然没有找到尸体,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只怕没有什么希望了。
那夜大着大雨,大人们都在忙着善后,没有人注意到躲在自己房间里的玉娇。
玉娇害怕这种天气,每当打雷的时候总是母亲陪着她,安抚她心中的害怕。
但是现在,没有人记得,后院还有一个害怕打雷的小姑娘。
玉娇眼睛哭得红肿,紧紧的抱着那只装满了信件的木匣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像极了一只小小的困兽。
只有虞弦还惦记着她,虽然在临睡之前,玉娇倔强地将他们赶了出来,但是一想到她最害怕就是这样的天气,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安稳入睡,虞弦干脆爬了起来,去厨房拿了一包栗子糕,去了玉娇了房间。
房门紧闭,虞弦试探性的敲了敲门,里头没有人答应,静得出奇。
虞弦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难以安心,犹豫了一下,选择从窗户进去。
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是和玉娇比起来,这也就不算什么了。
“虞哥哥?”
玉娇抬起头,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似乎是找到了宣泄口,玉娇扑进了虞弦的怀里,双手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虞弦的胸膛。
“为什么,琮哥哥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他......他说过,会回来的,等到治好了我的腿,他就正式下聘娶我过门......”
“我很喜欢他,琮哥哥他......他在也回不来了,谁还能娶我......”
少女的心思就这样毫无保留的随着这一拳头一拳头的敲打声,落进了虞弦的心里。
自己多么粗心啊,陪伴了那么久......才发现,原来她已经将那个人装进了心里。
虞弦叹了一口气,轻轻用手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玉娇的伤心绝望。
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虞弦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
“没关系,等到你十五岁,我娶你。”
暴雨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月,虞弦就这样偷偷地陪着她,直到被人发现。
玉娇虽然身体残疾,但是身份摆在哪里,面对虞弦的求娶,吴老爷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自己的女儿,就是出家做姑子,也不能嫁给一个下人!
虞弦被毒打一顿,眼见着就快要没命,松子背着玉娇赶了过来,不顾一切地护着,终于保住了他一条命。
但是虞弦不能再留在玉娇的身边。
玉娇知道父亲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第二天,她便开始生病。
高烧、消瘦、吃什么吐什么,昏迷中只嚷嚷着要虞弦,除了他亲手做的东西,别的一概不吃。
为了保住她的命,一向温顺的母亲与父亲大吵一架,终于让虞弦留了下来,一日三餐都由他料理,但是虞弦再也不能进入院子一步。
在玉娇几乎是拼尽全力的保护下,虞弦在吴家待了两年。
过了年,玉娇就十六岁了。
因为身体的原因,吴家没有为她办及笄礼,对于一个未婚的小娘子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
父母已经商量好,等过了年,就找个祈福的理由让她搬到城外的庵堂。
也是,吴家又不止她一个孩子,没有了她,还有弟弟妹妹,每一个都比自己更加有用。
玉娇苦笑,松子想要嫁人,不愿意和她去庵堂,虽然嘴巴上没有说,但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呢。
也许是出于对她的愧疚,一向严厉的父亲答应给兄妹们一笔钱,顺便将卖身契还给他们,放他们自由。
真想在见一见他。
玉娇默默地想,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年为了治好她的腿,父母没少为她寻医找药,是药三分毒,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父母以为她昏迷着,没有听见大夫的话,于是乖巧的玉娇便当作不知道。
“好累......”
玉娇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琮哥哥、小姑姑、松子、还有虞哥哥。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夜里,外头电闪雷鸣,她躲在虞哥哥的怀里,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句娶她的承诺。
“如果我的腿治不好呢?”
玉娇抬起头,一双眸子微微泛着泪光,屋里漆黑一片,只有虞哥哥的呼吸声。
“娶,无论你能不能治好,我都娶你。”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有一丝犹豫。
虞哥哥说要娶自己,玉娇先是有些开心,但是很快又被绝望所代替,有一个秘密她一直没有告诉他。
和琮哥哥相比,她现在更喜欢虞哥哥了。
可是她不能嫁给他,因为她希望虞哥哥能够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娶个贤惠的妻子,漂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女子一定是身体健康,并且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对他好。
松子喜欢虞哥哥,玉娇知道。
也知道,其实他们两个并不是亲兄妹,所以是可以成亲的。
这样也挺好。
玉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个秋天,玉娇终究没有熬过去。
等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她的坟前长满了青草。
一个容颜落拓的男人每天都会来,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坐着,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男人终于不再来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坟。
两座坟墓离得很近,很近。
就这样守着彼此,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