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秋如约而至的时候,满园青绿总归会失了心劲儿,黄沙跋扈、落叶飘零,而那地里的庄稼与一些并不繁茂的柿子树却是在这一夜秋风之后,黄的黄、红的红。于是,秋来到了庄户人家的眉梢眼角,在笑成核桃的团团脸上一下下跳窜。

然而,这个秋天,丰收的喜悦无论如何都没能胜过另一些让人悲愤的东西。东北被日军践踏,“战争”这颗毒瘤在中华民族的血脉身躯上化了脓、腐了肉,蛆虫写满贪婪,在连成片的惊恐与哀嚎中恣意狂欢。

一  起因

关外沦陷,关内的手足也并不能若无其事地把日子安心过下去。傍晚,夕阳清寒,于道立赶着马车,送刘老爷回宅。马走得极慢,一声声“吧嗒吧嗒”的脆响有气无力地敲打着地面。尘土也懒得扑腾,扬起的高度还没够到半个车轮,就又速速落下。于道立拍了一下马屁股,却像是拍了块木头,没丝毫反应。“得嘞,这光景,人且使唤不了牲口了。”在心里默骂一句,又抬眼看面前这长而冷清的街道,十个指头就能把街上的人数过来,铺里的伙计一个个大眼瞪着小眼,恨不能把空气凭空盯出个人来。

此刻的于道立再不对往常的熙攘感到厌烦,相反,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听到那些因生命与希望而发出的声音,商贩的吆喝、人群的嬉闹,甚至于乞丐的讨饭声,在他看来,都成了为了活着、因为活着而流露出的最生动且迷人的乐章。可是眼前,马蹄声竟成了证明这条街还活着的唯一证据,于道立一阵难受,忽而觉得嗓子眼儿被灌进了沙子,又爬满了蚂蚁,非得像以往那样,一路上喊着“借过借过,小心马车嘞您”才舒坦。

同于道立一样,轿子里的刘老爷也被这一片凄清搞得不快,一把撩起绸布帘子,骂嚷着:“挨天刀的小日本,老子的货还得从关外进呢!”

于道立往后一探身子,接过刘老爷的话茬:“牲口,放着好好的人不做,他小日本偏要做禽兽!”

刘老爷的气愤并不来自于国土的沦陷与同胞的困境,钱财是他生命的中心,眼看着通向中心的路被人摧毁,他不能不被激惹。他不明白一介车夫于道立何来如此愤怒,但人就是这般奇怪,别人的怒火总能够抵消自个儿心底的怨气。于是,刘老爷探出头来,眼神带着些戏谑:“听说,你有个祖传的宝贝?”

于道立的确有个祖传的物件。往上数许多辈,于家祖上受过宫里的赏,一个顶好看的玉镯子。于道立不知道那镯子算不算得上宝贝,但他知道肯定是个值钱的东西。穷苦的底层人不敢说自己有家底,祖上也一代代地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把这镯子换了钱。所以,安全起见,于道立压根就没承认过自己有镯子这回事。没想到财大气粗的刘老爷也对自己的镯子起了意,于道立分不清究竟是玩笑话还是真有些什么想法,不管怎样,他都需做出一脸无辜与冤枉:“喔哟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若是有那宝贝,还用得着靠这牲口吃饭?”

刘老爷置疑地笑了笑:“得,得,算我多问。”

刘宅门口,于道立一骨碌跳下车,马凳小心放在刘老爷脚底下,两手扶住他。刘老爷下了车,拍了拍软缎长衫,进了大门,似又想起什么事来,转过身:“好生伺候我这马,完事了今儿个就早些回吧。”

“得嘞,您放心。”

于道立赶着马车进了后院,从马棚里取出一双草鞋换上,把只有在这宅门里头或者给老爷赶车时才舍得穿的黑面布鞋仔细拍扫干净。把粮草放进饭槽,又小心翼翼地给马刷了遍毛发,便蹲下身去,扛着马腿挨个儿检查马掌。看着跟了自己几个年头的马儿日渐衰老,于道立若有所思,在马儿与自己之间,他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主子,搞不清是他依着马儿吃饭,还是马儿靠着他存活。人伺候人,那叫丫鬟、叫下人,可是,人伺候牲口,这叫做什么呢?于道立有些烦闷,他感到生命的卑贱,不,是人命的卑贱。人命在牲口的压制下苟延残喘,说起来像是笑话,睁眼看却是血淋淋的现实。他不识得文化、没受过教育,竟也发觉“牲口”这个词语的深奥。日本对我国的侵略、资本家对穷苦人的压榨,还有所谓“上等人”对下人的鄙夷,这些全都让他想到“牲口”这二字。生而为人,却做出非人的行为,又何以为人、以何为人?

“倒不如这真牲口,还知道本分,”自言自语间,于道立斜提的嘴角由冷笑变为了自嘲,接着,抚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呀马儿,我不如你,一家老少且靠你活着。”

马棚打扫干净,马儿伺候舒坦,于道立把犄角旮旯又仔细瞧了一遍,没什么疏忽,便迎着这天的最后一抹夕阳,出了刘家后院。

西堤那片区域原本没有人家,被一代代无家可归的穷苦人埋了石头、填了坑,便也有了一处处泥土堆砌的矮屋。恼人的夏天过去,被暴雨冲塌的危险终于不再,可是,越来越凉的天气却依然让这些缺衣少粮的穷人犯难。

于道立住的两间房在大杂院的最里面,从刘宅走过去,天已着了层黑色。路上没有灯,唯有从各处窗户与门脸里透过的星点煤油光亮,在并不怎么漆黑却总能引人忧虑的夜色中闪烁。

本就窄小的院子堆满了杂物,难以找到下脚的地儿。东跳一步、西挪一脚,终于进了自家屋里。

“今儿这么早,锅里留了个窝头,碗里还有点腌萝卜。”于道立的媳妇大丫头,从小没名字,因排行老大,便都顺嘴这么称呼她。她穿着一件用于道立的破衣服改缝的长袍子,与其说是袍子,倒不如说是床单来得贴切。见于道立回来,把手里的针线打个结,起身掀开锅盖,探了探窝头的温度。

“不饿,”于道立往小凳上一坐,点燃了烟袋,“老大呢?”

“跟人家柜上做学徒,哪能回这么早?”

“老二玩去了?”

大丫头叹了口气,早早生了皱纹的眼皮往下一耷拉,又带着满肚子的心事抬起,语气有些着急:“这大黑天的,他一十岁的孩子偏得出去捡些破烂零碎,说是能换些钱,说着不让去不让去,偏不听,这还没回来。”说完,直愣愣地盯着门口一阵张望,嘴唇抿着、眼睛眨着,两腮的肌肉紧绷着下垂,似乎都在服从某种焦虑情绪的统一安排。

于道立低头听着,没再说话。吐了口烟,烟圈从他的鼻孔里转着圈出来,土屋里的尘土味、杂物堆积的霉味以及咸菜缸里的酸臭味,全都蒙上一层粗劣的烟草气息。这处用泥土垒砌的院子,连带着住在院里的人,好像全都被时间封存了。这家的破锅、那家的烂瓦,全都紧紧长在了时光的血肉里。人越是穷苦,就越舍不得丢东西,哪怕那东西已经完全没了功用。于道立的家门口眼看着就要被各家积攒的破烂堵了路,他却丝毫不恼。接着傍晚在马厩里的那番悲愤思考,再次陷入沉思,一种同情、一种悲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随着胸腔的起伏暗自涌动。

“你看看,就咱这屋门口,早晚得让这院里的人占了去,堆满垃圾。”大丫头回过神,指了指房门两侧的杂物。

于道立一皱眉,没好气地说了句:“一个院里住着,给人家行个方便,多什么嘴。”

“成,”大丫头一屁股坐下,手一撇,“成,您给人家行方便,赶明儿自己连个走路的地儿都没有。”

“老于叔,您快看看去吧,柳儿她爸让人给打了。”没等回大丫头的话,于道立被院里一嗓子喊叫给吓了一个机灵。

“谁让人打了?”他寻声问到。

“柳儿她爸,给人搬家,被打了。”二棍跑了一路,打着补丁的单衣单裤被汗珠粘在皮肤上,正弯腰喘着粗气。

柳儿她爸,名叫杨宝来,单看脖子后头拱起的大包就知道,干的是“窝脖儿”这一行当。在穷人与富人这两大阵营里,穷人跟穷人是朋友,穷人拼尽一辈子的劲也不一定能走到富人堆里与其平起平坐。但是,单在“穷人”这一团体中,真真假假的朋友也总是夹杂着各种让人搞不透彻的关系。

于道立与杨宝来是朋友,与穷富、利益全都无关的真朋友。

于道立一听是柳儿她爸挨了打,来不及多想,丢下手里的烟袋就往外跑,一边问二棍:“什么人干的?”

“您赶紧看看去吧,老于叔,我一时也说不清。”二棍在前面慌忙带路,俩人谁都没能注意脚下,这个碰了西家的盆、那个踩了东家的瓦,一阵叮当乱响。

大丫头跳下炕,一边捡起烟袋,一边朝外吼着:“就不能慢着点呐,可千万别惹事!”之后,又心事重重地重复了句:“别惹事!”

于道立在二棍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宅院门口。

“这不是胡老头儿的家吗?”于道立盯着院门问。

“您不知道呢吧,这院子被四哥低价买了,胡老头儿回了乡下了。”

“胡老头儿可从来舍不得回去,这是怎了?”

“怎了?”二棍朝院子里头白了一眼,撇了撇嘴,“胡老头儿舍不得走,可耐不住四哥逼着他走。”

提起“四哥”,于道立就全都明白了。山里的强盗叫土匪,城里的强盗便称为“地头蛇”,这片区域的地头蛇就是这个被叫做“四哥”的人,欺男霸女、巧取豪夺,所以,对于四哥低价抄了胡老头儿宅子这件事,于道立并不觉得奇怪,若不是多留着几个心眼,恐怕自己手里的那玉镯子也早就被四哥惦记走了。想到要从地头蛇四哥手里救出杨宝来,破衣烂衫的车夫于道立停住了脚,一阵思索。

眼看着要进去面见四哥,二棍忽而像个热锅上的蚂蚱,在一旁来回走动,好一会儿才抬起憋得通红的小脸,怯怯地说:“我、我就不进去了。”话音未落,撒腿没了踪影。

于道立理解二棍。在许许多多的穷苦人心中,四哥就是那架在脑袋上的胳膊肘,稍微往下压一压,底下的人就没了活路。但于道立不这么想,他始终认为,即便自己果真是那胳膊肘下面的蚂蚁,也得拼着命地搏他一下。于是,他拍扫了几下身上的破衣裤,拢了拢头发,脑袋一昂,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全然不像个整日在马厩里伺候牲口的车夫。一进门便看见趴在地上的杨宝来,被四哥的脚抵住了头。于道立随即一挑眉毛,全当没看见似的,走到院中央。

见于道立进来,四哥仿佛看个挑事的刺头,不客气地盯着他,然而,他的“不客气”并没起什么作用。于道立像个酒足饭饱的老爷打发饭后时间,在这院里悠闲地走过来走过去,东摸摸西看看,唯独跳过杨宝来趴着的那块地。

“你这是?”四哥提起抵着杨宝来脑袋的脚,一下蹬在花园的石栏上,恰好跨过杨宝来的身子,便故意歪着头,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于道立的粗布衣裳和就要磨破了的草鞋。

于道立故作没听见,继续停在一盆君子兰跟前佯装观赏,然后,又忽地反应过来似的:“呦,四哥,还没给您道喜,这小院真不错。”

“呵,那谢谢您了,”四哥转身走过去,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手指捻着于道立身上的一块补丁,“我说,您手里那宝贝,该出手了吧?”

“哎呀四哥!”于道立往前挪了一步,反身搭上四哥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您就别拿我这么个伺候牲口的开涮了,就容我好好欣赏您这院子吧。”平淡从容地说完,在四哥手背轻轻拍了两下,眼神带着戏谑,笑里藏着意味深长。

四哥的手被于道立架在半空,待于道立扭头走了,依然没收回来,暗自笑了笑:“嘿,这人有意思!”起初的“不客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收了起来。

奴颜婢膝是许多穷苦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选择的手段,却不是一个人本该有的样子。于道立对四哥的敬而不畏,让四哥见识到一个穷苦人的勇气与睿智,也是一个人该有的模样。人有了人的样子,任谁都不会毫无顾忌。

四哥正咧着嘴巴饶有兴致地思考于道立这么个破衣烂衫的车夫为何与旁人不同,忽地被一声叫喊打断。

“呦,这怎么趴着个人呢?”于道立猛地咋呼一声,猫着腰、眯着眼,一步一步走过去,细细打量那人的模样,“杨宝来?呦,真是杨宝来!怎么了这是?”

趴在地上看了好大一会儿戏的杨宝来,一时搞不明白于道立的用意,干脆闭口不说话。

于道立满面疑虑地看着四哥,四哥先是哼哧一笑,心想,就知道为这事来的。于是,转身坐到身后的太师椅上,刷的一声,长衫往二郎腿上一甩,好似就要开堂会审了那般,斜着眼睛,往角落里一指:“您瞧。”

顺着方向看过去,一张断了腿儿的四方桌在地上墩着。

“他摔的?”于道立指了指杨宝来。

“可不是嘛。”

四哥冷眼瞧着于道立,于道立故作沉思,抬起头,极为诚恳地看着四哥:“四哥,这事您想怎么解决?”说着,手往空中一划拉,全身各个部位都在谦卑地做出许诺:包您满意。却只字不提杨宝来被打的事。

这个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于道立、杨宝来、四哥的手下以及同杨宝来一起给四哥搬家的窝脖儿们,全都齐刷刷看向四哥。本以为于道立会央求自己手下留情,不曾想反被将了一军。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向来横行霸道的四哥竟也犯了难。

要了杨宝来一条腿?私底下要了他的命也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正和于道立或真或假地寒暄着,转眼就伤了人家朋友,脸面赔不起不说,以后也是要吃不开的,何况,人家态度如此诚恳,要他如何狂得起来?要杨宝来赔一张新桌子,就他那挣一天吃一天的窘境,恐怕这院子破得住不下人了他也赔不上。

想到这,四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得了得了,别跟我里个浪儿了,带着你的人,赶紧的,走吧!”说到最后两个字,故意拖长了音调,做出自认倒霉的姿态。

于道立会心一笑,轻轻地抱了下拳:“谢谢四哥!宝来,起来吧。”

杨宝来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拍着身上的土,又摸了摸脸上鼓起的包,忽地上来一股子邪劲,立着眼珠白了四哥两眼,说了句:“呵,等哪天没得人势仗了,便是真的狗。”说完,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这个季节,院里的植物都没了生气,绿得苍老、绿得萎靡。杨宝来的话一出,四哥的脸就变成了这种没有生机的绿。没有靠山,地头蛇也无异于赖死的苍蝇。四哥凭着巴结讨好的本事投靠在大帮派的头头儿“仓鼠”底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若是哪天仓鼠把四哥一脚踢开,他就真成了那被拔了腿的苍蝇,非得在垃圾堆上等死。

不及四哥言语,于道立立马冲上去,一个巴掌拍在杨宝来的后脑勺:“好家伙,还有心思扯玩笑!”

杨宝来摸着后脑勺,转身就要责问于道立:“诶,我说……”

都说翻脸如翻书那样快,一个道理,从面无血色到谈笑风生,同样是眨眼的功夫。四哥的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走到杨宝来跟前,微微颔着首,笑嘻嘻地说到:“宝来呀,这狗可是会咬人的。”说完,俩手做出个狗爪子挠人的模样,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仿佛没有过任何不快。

月光穿透云层,为人间的种种艰辛披上一层温柔外衣。对于于道立与杨宝来来说,大自然给予的安慰并没起到什么作用。今天的麻烦还没彻底解决,明天又要面对新的麻烦。平凡人的幸福总是需要用数不清的苦难来换取。

杨宝来的境况比一般穷苦人要更穷苦一些。自打媳妇生下闺女柳儿,就再没能下地劳作,一家人全靠他一个人干窝脖儿挣的钱过活。于道立送杨宝来回家,和他家差不多的一个大杂院,同样是矮屋、土墙和那满院子的破锅烂瓦。

进门遇见柳儿,穿了件比大丫头那件还不像样儿的破袍子。13岁的姑娘懂得了害羞,跟于道立打了个照面,立马钻进里屋,再没出来。

两个朋友坐在炕头,点了烟袋。一盏煤油灯噼里啪啦地燃着。

“你这张嘴,总也少个把门儿的。”于道立吐了口烟圈,埋怨杨宝来。

“那就由着他们?把人当牲口?是说宰就宰、说骂就骂?”杨宝来把烟袋往桌上一扔。

“呵,那我还不如牲口呢,我得天天地伺候牲口呢,”于道立把被杨宝来丢在桌上的烟袋递给他,“这世道,人人都是窝脖儿,窝着脖子才能活!咱这脖子上扛的不只是脑袋,还得扛着那不是人的人!”

“就说了句得罪他的话,还能记多大仇?”杨宝来心想,一句话又没让他伤筋动骨,还能把自己怎么了呢?但转眼一想,万一真遇见个狂妄的主儿呢?于是,又小心嘱咐于道立,“最近就别过来找我了,先撇清关系,这事万不可连累了你。”

“撇清关系?”于道立站起身来,“笑话!”

说完,转头出了屋门,没走几步,摸了摸口袋,总共就翻出点零碎钱,又转身回去,把钱往炕上一放:“今儿没带钱,先拿着,明天再给你送二斤玉米面过来。这两天就别出工了,歇歇。”

“你这脾气……可记住了,别来了。”

在杨宝来看来,让朋友因为自己的事有了麻烦、陷入危险,这绝不是朋友该做的事。可是,于道立认为,真正的朋友就是要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以寻求帮助为动机而结交朋友的人,压根就是小人。

二  宝来被害

事情许是这样过去了。杨宝来继续做着窝脖儿的活,于道立则继续伺候着宅门里的老爷和那匹生了感情的老马。

天越来越凉,眨眼到了深秋。时至此节,“萧瑟”是人间最精简的书写,对于道立来说,却是最幸运的时刻。每年冬天之前,刘老爷总要做身新棉衣,然后把淘汰下来的旧衣裳赏给他。单凭这一点,于道立就自认要比许多穿不上棉衣的人优越。

一场秋雨过后,次日的寒风有了冬天的凛冽。那日清晨,于道立穿着刘老爷新赏的棉衣,往刘宅走去。街上的人陆续跑了起来,起初,他以为是这寒天闹的,跑跑暖和些。后来,眼看着跑动的人连成了串儿,还有许多人低声私语,于道立觉出了不妙,随便拉了个人,问到:“怎么了这是?跑去哪里?”

“您也去看看吧,听说西郊的树林里死了人了。”

于道立惊得张大了嘴,跟着队伍跑起来,也不忘了问:“什么人?谁干的?”

树林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从后面望去,人头压着人头,脖子挨着脖子,仿佛天空放下许多个钩子,把这些人的脖颈一个个提溜起来。于道立挤到前面,看到一滩混在泥洼里的血水,分不清哪些是人流的血,哪些是天下的雨。

他忽然不敢往前看下去,可是,另一种好奇以及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迫使着他去看一眼死者的真颜。沾满泥的草鞋、冻肿的双脚、打着补丁的褐色单裤,一种熟悉的感觉使得他越过身体,直接看向那人的脸。

“宝来!杨宝来!”

于道立瞪大着双眼,惊恐让他的步子平缓有力,他俯下身去,又眯上眼睛,哪怕有一丝不符都会让他惊呼“喔,错了错了,不是宝来”,可是,那花白的双鬓、颓丧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哪一点不是他的朋友宝来?

他胡乱抓着杨宝来已经冰冷的身体,他的胳膊、他的胸膛、他的脸颊,额头流落的血已开始凝固,于道立不忍看下去,又不忍不看。不看,就再也看不到,哪怕是这么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得,确认了,死者身份,杨宝来,”办案警官名叫张义,大手一挥,“诶,草席,把尸体一裹,拉走!”

于道立猛地站起来,拽着张义的胳膊,声音由低到高,最后几乎变成了哀嚎:“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张义一甩胳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要知道是谁干的,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被宰喽?”

几个小警察扯了张草席裹了杨宝来的尸体,各自屏着呼吸,咣当,重重扔在板车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擦干净了手。

这一切有如拉抬一头刚刚被宰杀的野猪那样简单,没有情感的话语、没有温度的动作,全都像一把把尖刀,刺在于道立的心上。他有些发懵,跟着板车浑浑噩噩地走,又看着那几个人再次毫无感情地把尸体拖下来,扛进验尸房。

从西郊的树林到现在的警察局门口,两道得意的凶光一直在于道立的后背扫射,只是他毫无察觉。那人便是四哥。

很快,警察通知于道立把杨宝来的尸体拉回去。送葬那天,杨宝来住的大杂院围满了人。屋里的柳儿娘俩被悲伤围堵,屋外那层层的脑袋则是为了围睹悲伤。

一张张陌生面孔各自表现着自己所理解的悲伤,肤浅的同情牵动不了脸颊的任一块肌肉。穷困中的死亡,对于大多数穷苦人来讲,都是麻木的。现实让他们认定,饥寒或早或晚都会夺去他们那条脆弱到只剩呼吸的生命。死亡,并不可怕;活着,也并不痛快。所以,杨宝来的葬礼一结束,这些被包裹了树皮的人们便迈着僵硬、没有灵魂的步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各自寻找这一天的口粮。于他们而言,生命的陨落不过是马车驶过后扬起的尘土,终要重重落下。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总也少不了被碾压、被遗忘。

杨宝来彻底回不来了。柳儿哭到再哭不出一滴眼泪,于道立给她留下一些钱,又买来几斤玉米面:“别担心口粮,我让你婶子隔三差五地就往这送。”

于道立时不时地去警局问案子进展,有时候会被个喝茶看报的警察随意敷衍句“等消息等消息,这一大摞案子哪个不是人命?”;偶尔也会听到句虽然圆滑却也能看见半丝希望的话,“这案子一直跟着呢,现场被大雨损毁,慢慢找线索。”;又有些时候,则会被直接凶出来,“走走走,别妨碍公务!”……不管是哪种情况,这本应守护他们安全的警察局,都让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而在另一处,四哥也明里暗里地进行各种打听,直到认定警局的那帮警察没本事也没心情去破这案子,才真正放了心。

这天,于道立又一次从警局出来,头顶层层叠叠的乌云眼看着就要压下来,冷硬的北风灌进他的耳朵眼儿,打了个一个寒颤,那风又生生钻进了喉咙。被风呛得咳嗽,便赶紧去了粮店,买给柳儿二斤玉米面,留给自家二斤混合面。正和老板计较着斤两,四哥进来了。

一身华丽的绸缎长衫,配了双系带皮鞋。一进门,在箩筐里抓了把花生,大模大样地嗑着。看见柜台边上的于道立,便往他边上一趴,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人的这张嘴呀,没了它,肚子得挨饿,可有了它吧,这命啊,指不定哪天就得玩完。”说完,一努嘴巴,故作姿态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于道立惊奇,转头看向他。

“这贱人管不住贱嘴,贱嘴却能要了这贱人的命,您说,是这人贱,还是这嘴贱?”四哥把脑袋凑到于道立眼前,像个戏班子里的小丑,立瞪着双眼,一拍嘴唇,然后,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关于是谁杀了杨宝来这个问题,于道立想了很多遍。他想到了四哥,想到了杨宝来说出的那伤人的话,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四哥真的会因为一句话而要了杨宝来的命。然而,眼前四哥的这番话一定是话里有话,于道立听出了些血腥味儿,便迎着四哥的眼神,冷冷地问:“喔?您这是话里有话?”

“有话。”四哥也对上于道立的目光,答到。

“什么话?您明说。”二人的目光相互接着,都没有撤下。

“您怎样理解就是怎样的话!”

于道立的双眼已经血红,像是燃了两团火。四哥的眼神忽闪了一下,却依旧一副谁也不能把他怎么着的神情:“您,请便。”说完,就背着手、仰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一心想查明白的案子,杀人凶手亲口回答了他。面对这样的答案,于道立像是被人扔进一口黑咕隆咚的深井里,明明看得见井口的那一点点天空,却远远没有力量去体验光明。办案警察的态度让他深信,揭发四哥这条路压根就不是路,哪个凶手会四处嚎呼自己杀了人呢?证据呢?难道,杨宝来真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个地痞无赖害死了、这世道就真的任由那非人的人继续猖狂?于道立走出粮店,风比刚刚更烈了。

三  四哥之死

房前屋后的茅草已经黄透,披着层霜,处处都显得冰冷。看着枯草,于道立又一次想到了他的朋友杨宝来,也想起了杀了人的嚣张的四哥。

之后的许多天,于道立故意挑准了时间和地界,在四哥眼皮子底下大模大样地走进几间当铺。由此一来,四哥便深信他手里确有宝贝,于是,挡住他的去路:“怎么着兄弟,宝贝想出手了?”

于道立眼珠骨碌转了半圈,眼皮一挑,响亮的声音拉长了音调:“呵,没有!没宝贝!”

约摸有个三五次,惹得四哥急了眼,那些惯用在穷苦人身上的把戏就如数拿了出来。今天碰了刘老爷的马车,明天砸了大杂院的院墙,甚至把主意打到了柳儿身上,当着于道立的面儿调戏那小姑娘,柳儿一阵尖叫,反身挣脱四哥的手,逃到于道立身后。

于道立暗自窃喜,想着,时机到了,脸上却故意表现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五官散了架,双腿哆嗦着往后退了两步,愤怒地、怯懦地、结结巴巴地指着四哥:“做什么?对个女孩子做什么?”

顺着于道立置下的捻子,四哥朝柳儿做了个坏笑,走到于道立身边:“四哥我不要姑娘,要宝贝。”接着,两道目光死死盯着于道立的眼睛。

“没有,没有,我哪有宝贝。”

“喔,没有!那成,我且拿这姑娘当个宝贝吧。”说完,胳膊往前一伸,就要掐柳儿的脸,柳儿拉着于道立的衣角,躲了过去。

这个时候的于道立,双手张开着挡在身前,似是一道盾牌,想要抵住四哥的攻击。一种无能为力的脆弱在于道立的脸上持续了许久,忽地,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四哥,您可得给个合适的价儿。”

“诶,非得这么磨叽,”四哥说,“验验货吧。”

“今天晚上,西堤树林,谅我不能正大光明地跟您约个像模样的地儿,怕那些当铺的掌柜们碎嘴子,您体谅,这事咱就私底下悄悄办吧。”

西堤树林,杨宝来死的地方。四哥不由地多想了一下,但是,他不相信“义气”这码子事,也不相信没权没势、拖着一家老小的于道立能把自己怎样,在金钱的诱惑下,四哥的确没了理智:“好,我一人儿去。”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晚饭后不久,就彻底黑透了。于道立把大丫头支到院里,悄悄掀开炕上的褥子,沿着一道砖缝,小心撬开。一个四方形小木盒,于道立轻轻打开,把那玉镯子捂在手心掂量许久,之后便去了树林。

树上早已没了叶子,层叠交错的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见了四哥,于道立先是小心环视了一圈,确定没人,便从棉袄里头摸出带着温度的盒子。

四哥提着盏灯,眼看那四方盒刚从于道立的棉袄里出来,一把拽过去:“拿来吧你!”便一手举着煤油灯,一手托着盒子,果然像打量价值连城的宝贝那般,细细地看了又看。

于道立的注意力并没在那镯子上,就见他微微颔着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四哥的后脑,右手往腰间一摸,咣的一声闷响。

随着这声从没听到过的声音,四哥打着颤儿地倒下去。夜太黑,煤油灯照不出血的真实颜色。一下、两下、三下……直到趴在地上的那人再不扑腾,于道立这才抹了一把脸上潮乎乎的东西,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斧头还在手里,滴着血。许久,他走过去,从已经死了的四哥手里拿回他的玉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杀了人的于道立,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他觉得自己一直窝着的脖子终于挺直了,一直压在头上的这个不公的世道以及那些不把人当人看的强盗土匪,终于败在了自己的斧头之下,哪怕这一切的代价是要付出自己的性命。无尽的黑暗中,于道立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向前方。

第二日天一亮,四哥的死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惊讶与窃喜同时出现在这些人的脸上,相对于杨宝来,四哥的死明显更具影响力。

于道立为了自己的朋友舍生忘死,同样,四哥也有自己的帮派。仓鼠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靠山,如今,四哥死了,仓鼠无需再计较与四哥之间的真真假假,即便只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作为帮派头头儿,也不得不为手下的兄弟撑腰。

仓鼠带着块金疙瘩出现在警察局,一见着负责这案子的警察,便把那金疙瘩递了上去。根据四哥手下提供的消息,目标很快指向了于道立。这会儿,于道立已经把从当铺里拿出的钱一分为二,一份交给了柳儿,让她计算着花,兴许还能给自己置办份体面的嫁妆。另一半,于道立拿回了家,给了大丫头。

大丫头痴痴地盯着这么些钱,问他:“这是谁家的?”

“你拿着,带孩子去乡下,置办些土地,盖口房子,”于道立吸了口气,始终没敢抬头看大丫头的脸,“好好过。”

“这钱是我当了祖传的镯子,大胆花。”他又补充到。

于道立的话把大丫头打进了一场梦,脑袋嗡嗡作响,待稍微明白过来,却并没有谈及桌上的那些钱。她弓着腰,一边挪着步子,一边盯着于道立,嘴巴就要碰上他的耳朵,低声道:“我问你,四哥是不是你……”

话没说完,于道立便猛地抬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否认。

惊慌使得她需得坐下才能不倒下,拿指甲抠着裂了缝的桌子,平息了一阵之后,声音仍然有些发抖:“为了什么?”

“他害了宝来。”

于道立话音落下,大丫头便点燃了他的烟袋,塞进自己嘴里,从没碰过烟草的她生疏且极为猛烈地抽了一口,顿时被呛得说不出话。

“你这是做什么!”于道立冲过去夺下烟袋,“我要是能有个两全的法子,又怎会往这绝路上走?”

大丫头的眼睛红了,裹着泪,分不清是烟草呛的还是心里痛的。

于道立接着刚才的话:“好端端的人说死就死了,可你看那杀了人的人,还能四处猖狂!这世道!”

“杀了四哥,就能变了这世道?你杀了人,不也得死!”

“埋着脑袋活一辈子,还不如痛快地死喽,起码对得起朋友!”

“也对得起我们娘仨?”大丫头追着问。

于道立没吭声。这时,大丫头看了看搁在桌上的钱,嘴角冷冷地笑着,眼里的泪珠却差点掉下来:“跟了你十几年,竟不知道您祖上还有这么个顶好的物件!藏着这许多年,您也是受累。”

大丫头的话让于道立坐立不安,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他猛地反应过来,边护着桌子,边支使大丫头把钱收起来:“千万收好喽,千万好好过。”

大丫头也慌了神,抹了把脸,在夫妻二人此生共处的最后一个瞬间,她拽住于道立的胳膊:“于道立,你是条汉子。”

被带到了警察局,说来也巧,负责这案子的警官恰好是当初负责杨宝来案件的张义。

“于道立,昨晚上去哪儿了?”像古时候衙门里的县官,声调拉得老长。

“西堤树林。”

“干嘛去了?”

“杀人。”

张义一愣:“杀了谁?”

于道立公鸡打鸣似的一仰头,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嚣张神情,故意加重了语调:“四哥。”

张义压根就不相信于道立会杀人,更不相信杀了人的凶手能坐在警局里坦承事实,于是走到他跟前,敲了敲桌子:“诶,瞅瞅,这可是警察局,没功夫跟你瞎掰。”

于道立“切”了一声,这一声“切”反倒让张义信了他的话:“为何杀人?”

“报仇。”

“谁的仇?”

“我朋友,杨宝来!”

“与杨宝来有何关系?”

“四哥杀了杨宝来,我就得杀了四哥,就这道理,”说到这,于道立抬眼看着张义,“警官,四哥杀了杨宝来,这案子您查明白了没有?”

这话进了张义的耳朵,像个钉子,虽没扎出血,却也一阵冰凉,但也就那么两秒钟,又恢复了平静:“俩案子,两说头!说说吧,怎么杀的人。”

末了,把该走的形式走完,张义颇为好奇地盯着于道立:“我说,你这么拼了命地上,图什么?”

“图能活出个人该有的模样。”

从没思考过这问题的张义,自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紧接着问:“你和杨宝来拜过关公?”

“没有。”

“磕过头?”

“不懂那码子事儿。”

“好家伙,这算哪门子朋友?”说着,张义挥了挥手,“带走带走。”

于道立死了,为了杨宝来死了,为了对抗压在脖颈上的不公的世道死了。然而,在一个连活着都是极大问题的时代,对许许多多的人来说,于道立的死并没有泛起波澜。

死亡让生命脱离了时间的轨道,可是,那些活着的人依然要踩着分秒继续往前。擦肩而过的记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遗落在某个找不到具体坐标的位置,非到睹物、非到年节,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或许真的已被时光掩埋。

刘宅老爷雇来了新的车夫,顶上于道立的缺,本不能影响什么。然而,那匹被于道立好生伺候了多年的老马似乎觉出点什么,自打于道立死了,就一直不吃不喝闹着情绪。

这天,看着那马儿又开始哼哧哼哧地呻吟,刘老爷一阵心疼,买匹新马也要花不少的钱。于他而言,于道立的死不过是马车驶过之后扬起的沙尘,有腾起便会有落下,落下就落下吧,总归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影响。刘老爷本记不起于道立,但眼前,他的马儿因于道立而伤了情、绝了食,使他不得不想起曾经的那个车夫。于是,就见他一跺脚,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初我怎就找了于道立这么个傻瓜,又给我伺候出这么匹傻不拉叽的马,唉!”说着,走到马棚底下,摸了摸马儿饿出了形的骨架,像是送行,又像是挽留:“你为了于道立能饿死,于道立为了那窝脖儿能拼命,值不值当、值不值当?俩傻子。”

隔了一夜,马儿死了。隔了两日,刘老爷又买了匹新马。又隔了许久,便谁都记不起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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